第3章 日记(三)

有一天小学电路出问题,竟然中午就让我们回家,我妈来接我,我撒娇想吃冰淇淋,我妈把三轮停在一边,进店给我买。我坐在车上等我妈,猜想我妈给我会不会给我妈买小雪人,可是这边店的小雪人要比小区门口的贵一块钱,我怕我妈不给我买,于是悄摸着站起来监督我妈的一举一动。

我妈打开冰柜,手还没伸进去呢,电话铃响又把手召唤回来。我妈把手机放在耳边,边听边点头,脑袋一顿又不动了,接着像机器人充满电还没适应身体构造一样拿着手机歪七扭八向我跑来,冰柜门都没给商家关上,商家还以为逃单,追出来看我妈两手空空骂两句又坐回去。

我不明所以,在我妈把我按在座位上时还念叨着要吃冰淇淋要吃雪人。我妈叫我闭嘴,她转过身急急忙忙蹬车上路。

……

我不明白同学为什么会炫耀爸妈上下学都开着小轿车送他们,他们说这样刮风下雨都不用怕,小轿车就像小房子一样很安全,也很拉风。

“车也不一定就像小房子一样呀,我家的车是敞篷,想让它有顶的时候它就有,不想要的时候就没有。”一个小公主一样的女生反驳。

“车顶可以自己变没有!没有顶的时候开车,风吹在脸上很舒服的,比开空调还舒服!”

我坐在三轮车后座上,看着妈妈的脚一圈又一圈的蹬着车,车链有规律地响,三轮车的速度比平时快多了,风拍在我的脸上很舒服,我有点赞同小公主的说法。

我张开嘴,风灌进来,路边的小吃、绿化道上颜色鲜艳的花花、水车浇在地上的水、妈妈身上独有的味道都一齐被我吞下,我的喉咙干涩,舌根发麻。

三轮车停在蓉大附中门口。

我妈牵着我去保安室登记,边弯腰给保安道谢麻烦人看着三轮车,边推开保安已经开锁的大门进入学校。

附中不知道比我们学校大多少呢,操场宽敞,我还看到有专门的篮球场,怪不得我哥愿意天天待在学校那么晚才回家,我以后也要在这儿读。

我妈带着我拐进一间办公室,里面人很多。一进去我就看到我哥垂头站在一边,一个挺着啤酒肚的叔叔指着我哥说着不干净的话,旁边站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生,辫子散乱。

是被我哥目送回家的姐姐,是热情给我哥打招呼的女生,也是让我哥像木头一样呆愣的女生。

我妈把我推在门口,厉声不让我进去。

我哥听到我妈的声音,终于抬头,看向我妈,就一眼,又把头撇开。

屋子里的大人吵吵闹闹,我扒着门缝,也不敢把头露出太多。

“什么就把全部错怪在我家孩子身上!”

“我家是闺女,从小在外大声说不了两句话,不是你儿子带坏她还是什么?”

“两位家长都冷静一下,只是孩子们早恋,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在这个年纪很正常,稍加引导就好,大家都冷静一下……”

不知道什么虫子咬了我,我暴露在空气的小腿泛起红点,痒得很,我蹲下去抠,又麻又疼。

下课铃声响,楼道里热闹起来,像姥姥家后门儿不远处的马蜂窝,突然窜出来一群蜂子,闹哄哄的。离得近的教室里出来的人勾肩搭背往办公室这边凑,假装不经意的来回走过办公室门口,往里看一眼有嬉闹着走开,有一些还专门盯着蹲在地上的我。

我把头垂下,像我哥一样。

最后我妈一手牵着我一手推着我哥的背,走出校门。

我背着书包,看我哥背上只有妈妈的手,疑惑我哥为什么没背书包,但我也下意识明白今天的状况,没人会来迁就我。

大门自动栅栏拉开,一辆汽车从里面缓缓驶出,驾驶座车窗摇下,啤酒肚男人轻蔑一笑。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不是能够轻易妄想的。”

我妈骑着三轮车把我和我哥载回家,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

车停在楼下,婆婆阿姨他们嫌天热太阳大,把麻将桌移到单元楼道里,见我们娘仨进来还专门停下搓麻将的手。

“今天哥哥弟弟都这么早放学啊?”

我妈勉强笑着回答。

我牵着哥哥的手,哥哥罕见地没向她们问好打招呼,我拉着哥哥小跑爬楼梯上楼,把探究的目光狠狠甩在后面。

到门口,我翻书包,没带钥匙,我又摸摸我哥的校服口袋,扁扁的。我抬头望着哥哥,四目相对下,我第一次猜不出来我哥想干什么。

妈妈跟上来,看我们一大一小站在门口,一反常态,把门打开后直接走了进去。

我走在最后,感觉大事不妙。我小心翼翼把门关上,“咚”地一声响起,我又把门打开再关上,和平常一样的“咔哒”声,我放下心,回过头一看,刚放下的心又被提起来。

我哥,竟然跪下了!

“妈,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哥声音颤抖,我站在门口不敢过去。

“妈,真的对不起,我……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只是和她谈恋爱,什么都没做过,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也没想到她知道……”

我妈坐在沙发上不说话,我哥断断续续又反反复复道歉。

“幺儿,你过来。”

我妈突然点我,我走过去,站在我哥旁边,第一次,我站着也比我哥高。我一过来,我哥就把头低下,像我没交作业被老师罚站在讲台又被同学嘲笑时的眼睛一样,即使眼皮盖住一半,也有另一半告诉别人——我现在不想任何人看到我。

“妈妈不怪你,妈妈和爸爸谈恋爱的时候也没比你大几岁。”我妈扶住我俩的肩头,接着说:“你喜欢别人没有错,她答应和你谈恋爱,也是喜欢你,不是吗?”

“但是,她喜欢你也只是她喜欢你,不代表她的家人也会接纳你喜欢你,她肯定更在乎她的爸爸妈妈,像你们,肯定也在乎爸爸妈妈哥哥弟弟——我们一家四口。”

“妈妈也拼尽了力气想给你们最好的,但是有的时候我认为给你们最好的在别人那儿就是看都不想看一眼的了。”

“妈……不是的……”我哥像被戳中了心事,反驳。

“这些年,别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的时候我这几十岁的人听着都烦,更不要说你了。”

我听不懂妈妈在说什么,但是哥哥听得很认真。

“上次妈妈翻你课本,上面写的什么——立体农业,对不对?”

“和老家一样的。共生田,长生天,老天赏饭老子舔。”

“就那么一片田,养鱼养虾又种菜,还插着缝在田边种树,有些稀罕外地东西,只要能赚钱,养得活养不活都先试试,结果还就试出来了,鱼虾蔬菜,都很好啊,树就要多几年来长,但是也越来越高啊。照你书上写的,对我们来说就是经济效益,多种几棵树就说是生态效益,无形中我们农民也蛮伟大的哦,做了好事。”

“妈,别这样……”

“哪样?我跟着你爸成了城里人,难得回去一趟,有时候也想念老家,想你们去世的外公外婆……田都荒了,没人理。”

“但是我在城里也有田,我的两个儿子。”我妈拉起我们的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放下,“你们两个不一样的孩子,妈妈干活儿不是想让你们以后为我赚钱,管你们是鱼是虾,还是菜头树苗,妈妈都愿意给你们施肥喂水。”

“你们都在一片田里,不管是不是本地的……都是妈妈养出来的,都是妈妈的好孩子。”

我听不懂这些,过后我把哥哥的书找出来看了也弄不懂,我问我哥,妈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哥用刚掰完辣椒的手掐我的脸,我的脸火辣辣的。

“哥也不知道。”

——

扳手放在柜子深处,苏言善好一番找才找到,拿在手上掂一掂,感觉比小时候轻了不少。

高兰接过去,放在旁边的台子上。

“妈,我来修吧。”苏言善看一眼裸露在外的管道,自动请缨。

“修你个大头鬼,你几斤几两的本事。”高兰手指曲起来敲苏言善的脑袋,又顿了顿,声音小了不少,“你哥等会儿回来,他来修吧。”

“他来干嘛?”

苏言善不管脑袋被敲的疼,直接大声喊出来。

“这儿是他家,他不来谁来,他是回来!小崽子,你哥回来要叫人,不要没大没小的。”

“叫他什么,他又不是我哥。”

“他撤户口本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儿是他家!”

“嘿,你来劲儿了是不是,我怎么给你说的?”

厨房里今早趁新鲜买的鸡鸭鱼肉堆在一起,苏言善睡了懒觉起来看到这些还暗喜今天有口福了,想着中考分数高一点除了面上过得去,还是有实际好处的。没想到,这只是“欢迎”苏顾君那白眼狼的一顿饭。

“过来,把鸡收拾出来。”苏言善半只脚还没踏进房间门,又被高兰喊到厨房打下手。

刚死不久的鸡翻着白眼。

哥们儿,你有这一顿,你也是死不瞑目啊。苏言善把手顺着鸡肚子上的刀口摸进去,确认里面没有不该出现的东西。

门锁一开,高兰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迫不及待跑出厨房。

“回来啦!”

“嗯,妈,我回来了。”

客厅里响着人气,高兰喇叭一样的音量传到厨房,热络如招待好久不见的远亲,上赶着巴结一样。

苏言善扣着鸡肚子不愿意放过已死的鸡兄。

妈妈也知道但是不承认,有些孩子一出门就再难真正回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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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生田下
连载中明烛川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