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
安全驶过一段难走的盘山路后,车里的两人都放松不少,坐在副驾驶的江辛从脚下的袋子里拿出一瓶可乐,犹豫地递出去。
“这瓶我没往墓园摆,你…你要是不介意…”
许烟自然地接过可乐,说了声谢谢。
见她心无芥蒂地收了可乐,江辛很高兴,她又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拧开,小心地喝了两口。
拧上盖子,她有些不好意思,“超市打折,十块钱四瓶,上坡的时候可后悔贪小便宜了,现在倒觉得幸好。”
许烟礼貌地笑笑,“这车我不常开,车里就没备水,谢谢你了。”
江辛也笑了,她把可乐放回袋子里,好似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精神放松,说话也不像刚才那么小心翼翼了。
她用余光打量开车的女人。
穿着职业装,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皮肤透白,就算出来扫墓,也化了妆,从里到外无懈可击。
她突然想到自己。
四点多起来坐客车,开了半个小时天才亮,匆忙过来,又匆忙离开,孩子放学之前还要赶回去做饭。
此刻同处一个空间,同为女性,命运却天差地别。
她叹了一口气。
许烟问:“要不要听音乐?”
江辛以为她想听,忙点头,“行,我都行。”
因为下雨,电台信号不稳,只能连手机蓝牙,许烟很少听歌,随机切进歌单里,放什么听什么。
音箱里传出鼓点清晰的前奏,江辛凑过去,像没见过似的摸了摸出声音的口,感慨:“高科技啊,真先进。”
许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听她话里的意思,和江燃是亲姐弟。
江燃的爸妈开厂子,家里肯定不缺钱,她不管穿衣打扮还是言行举止,都不像这种家庭养出来的。
她说:“平时很少坐车吗?”
江辛点头,“嗯,平时出门都是大客,很少坐种轿车。”
“大客?”许烟想到县城下面的村镇,“余川吗?”
“不是啊,富县。”
因为许烟的连问,江辛也不再拘谨,打开了话匣子,“我要是生在余川就好了,那边是平原,发展好,前些年拆迁了一片,连地带房给上百万呢。”
她眼神一暗,“不像富县,穷乡僻壤,白叫了这么吉利的名字。”
许烟觉得,自己的记忆似乎出了偏差,不然就是江燃撒谎,如果家不是余川的,那做生意的父母…
她低声关切,“你弟弟出事,你爸妈很难过吧。”
江辛摇头,“不难过,他们比他死得还早。”
——
江辛从小就觉得自己命苦。
虽说那时候家家都穷,但是她家穷得有点离谱了,初中还没念完呢,就被送到饭店端盘子补贴家用。
年纪太小了,月经还没来,标准的童工。
如果和别人聊到关于过去的话题,她都会摆摆手,说过去的事不想提,今天却觉得话堵在喉咙里,想吐个痛快。
“我十五那年,在火锅店当服务员,有一桌年轻人过生日,拎着一个铺满各种水果的蛋糕,他们喊我进包房唱生日歌,我唱了,他们就给我切了一块蛋糕,真好吃,那是我第一次吃。”
许烟直视前方的雨幕,顿了几秒才说:“十五岁还是小孩。”
在家都没人把她当小孩,在外面更不会,饭店的经理脾气差,不敢和年纪差不多的硬碰,只敢拿年纪小的撒气。
“那桌客人给我蛋糕之后,一人抓了一把,互相往身上抹,有躲的,有追的,他们乱成一锅,跑着跑着,人都没了。”
许烟猜到故事的结局,“没买单?”
“嗯,跑了,我吃了他们一块蛋糕,整桌单都是我买的。”
“好惨。”
“那个月工资被扣没了,我被经理骂,被家里骂,我自己也骂,我弟在家不好过,连着被我爸打了好几天。”
许烟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很抗拒说出那个名字,“…江燃吗?”
“是啊,我就这一个弟。”
“为什么打他?”
江辛不愿多谈,“我爸就那样,一天不打人手刺挠。”
从墓园到市区的路程足够远,加上大雨,车速缓慢,时间更是拉长。
江辛的语速也放慢,她离开火锅店之后,又去了海鲜酒楼。
在饭店干了三年多,终于成年了,她说终于时,并没有表现出苦尽甘来的解脱。
“后来,我弟没了,我也没什么奔头了,活够了,也死不了,自从生了孩子之后,才慢慢想开了。”
许烟觉得心上压了块石头,沉沉的难受,“十年了。”
“是啊。”江辛突然想到,“你看望的人是?”
“我妈。”
“看起来很年轻啊。”
“嗯。”
经过刚才的倾诉,江辛单方面觉得和她很熟了,忍不住问:“这么年轻怎么会…”
“车祸。”
“啊…怪不得。”她回忆这些年来墓园时偶尔的一瞥,低声说:“你妈看起来很善良,真是好人没好报。”
许烟没说话。
前方弯道,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直到平安度过,她才开口:“都怪我。”
江辛急忙摆手,“不能不能,你不能这么想,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弟没了也怪我,我要是在他转到省城之后过来陪着他,也不会那样。”
说完,泪意突然上涌,“那时候我们天天打电话,他说学校好,老师也好,还交了几个朋友。”
许烟不可控制地被记忆拉回十年前,他的脸,他的声音,他天天送她回家,过马路时会牵紧她的手。
有时候她已经到家了,站在窗口,还能看到那个蓝白色的影子,蚂蚁那么小,站在小区门口。
她说,“江燃,你教我怎么爱。”
他说,“我也不懂。”
她举起十指紧扣的手,“你不懂怎么还牵我?”
他马上松开,“你过马路不看车,怕你被撞。”
“呸呸呸!乌鸦嘴!”
“……”
许烟挥走脑海里闪过的碎片,低声说:“因为女孩吧,他正是想谈恋爱的年纪。”
江辛非常肯定地摇头,“不可能,他从来没和我说过关于女孩的事。”
“那…女人呢?”
江辛没有回应。
过了很久,她才否定,“那更不可能。”
——
五分钟后,车子停在桥头。
雨势过大,湍急的河水没过桥面,许烟不敢冒险,缓缓倒车,她记得刚才路边有个农家乐饭店。
暴雨,店里没有食客,老板和老板娘栽歪着刷视频,看到一辆车直开进院,急忙起身出去迎。
他举着大伞,卡在车门上方,江辛下车,催他去司机那边,自己皮糙肉厚的,淋雨没事儿。
许烟被老板护送进店里,一滴雨没落在身上,她不好意思单纯避雨,找了个靠窗的座位,说:“菜单给我。”
江辛赶紧站出来,“不能白搭你车,这顿我请!”
许烟直视她的眼睛,“不用,我想和你聊一会儿。”
说要聊,直到肉菜上来,两人也没有说一个字。江辛局促地坐在椅子上,许烟没拿筷子,她也不好意思。
许烟喊老板,让他拿两瓶矿泉水。
江辛看着窗外的暴雨,一拍大腿,“下车着急,可乐忘拿了。”
许烟说没事。
天气不好,店里没有食客,关窗户关门,空气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潮味,直到后厨开火,才被香味掩盖。
家常凉菜,小酥肉,火爆肥肠,还有一锅酸汤肥牛,许烟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把汤下的酒精块点燃。
她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大桥涨水过不去,急也没用,慢慢吃。”说着,把矿泉水递过去,忽然想到,“你喝不喝酒?”
江辛的头摇成拨浪鼓,“心多大啊,家都回不去了还喝酒。”她接过矿泉水,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点了几下,“我给孩子爸发个信息,告诉他我赶不回去了。”
她发信息的时候,许烟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刚出锅,有点烫,外酥里嫩,火候掌握得刚刚好。
她把小酥肉的盘子往对面推了推。
江辛发完消息,看了眼外面,眉头紧锁,似是对这场大雨极其不满。
“这日子赶的。”
“明天来就好了,晴天。”
江辛马上摇头,“那不行,我每年都是今天来,要是因为下雨没来,我弟肯定不高兴。”
许烟笑了一下,“他不高兴又能怎样。”
“怎么不能,他会托梦。”江辛一本正经,“我们乡下,非正常死亡不让进祖坟,我心想谁稀罕进那破祖坟啊,在这边选好了墓地,家那边长辈却突然松了口,说我弟实在可怜,还是回家吧。”
许烟听得认真,忘记夹菜。
“我想也是,落叶归根,兴许他也想回去呢,结果当天晚上就做梦了,我弟说就要在墓园,不想回去。”
“头七那天晚上,我能不当回事吗?”江辛拿起筷子,夹了一点凉菜放在盘子里,“也是赶巧,那期只剩这一个空位,我要是犹豫两天,还真买不着了。”
许烟垂眼,淡淡地说:“或许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
可能吧,江辛觉得,如果命运是早早就安排好的,那她上辈子可能干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不然这辈子怎么一直在受苦。
她叹了一声,“安葬之后,他就没来我的梦里了,应该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许烟附和,“是,这里环境很好。”
不管多大的冲突和恨意,面对死亡的时候,都会画上句号。妈妈去世那几天,爸爸的眼泪就没断过,在葬礼上,和所有来吊唁的人讲她的好。
那时的许烟眼泪几乎流干,也想去死。
她还恨江燃。
恨他没有到场,送妈妈最后一程。
明明他们是…
许烟压抑翻涌的情绪,夹了一块肉送到对面的餐盘里,“点这么多肉呢,别光盯着凉菜吃啊。”
江辛有些不好意思。
“我都说我请了,你怎么先给钱了呢。”
许烟:“不用在意。”
妈妈是在高考之后去世,那时的她疯了似的找江燃,哭也好,骂也好,病态地想和他要个答案。
三个月后,她在外地上大学,去兼职的路上,收到江燃朋友的短信,只有寥寥几个字——江燃死了。
转年扫墓,她看到旁边墓碑遗照那张少年的脸,尘埃落定,心如刀绞,眼泪却一滴也没有。
时间冲淡一切,她也到了可以回溯往事的年纪,甚至和江燃的姐姐对坐吃饭,还聊了这么久。
她到底要了一瓶酒。
启开,把杯子倒满,送到江辛手边。
“我开车,你喝。”
江辛想拒绝,可是酒已经打开了,打开不喝等于浪费。其实她酒量很好,只是没有机会喝,家庭主妇没有醉倒的资格。
她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放在旁边,“我自己喝很奇怪吧。”
许烟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放在桌角,认真地说:“你喝我抽,臭味相投。”
江辛扑哧一声笑了。
她很少笑,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埋在干不完的活里,肥胖,邋遢,这种上陌生人的车,路上偏离既定路线,扎进店里喝酒,对她来说是极度陌生的体验。
忍不住感慨:“我弟当年遇到你就好了,他一定会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