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开心的日子,他们却把争吵带回家。
许烟开门,刺耳的怒吼被啜泣声取代,她换鞋进屋,随手把客厅的灯打开,看到妈妈双眼红肿地坐在沙发上。
爸爸抱着胳膊,站在窗口抽烟。
她把书包扔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说:“又吵。”
妈妈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用力抹了一把脸,“是啊,又吵了,我们离婚以后就不用吵了。”她瞪着男人,“净身出户可以啊,闺女我必须带走!”
男人吐出烟雾,冷笑说:“你做梦。”
他目光移动 ,落在许烟脸上,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带着胜利的笑意,“我尊重闺女的意见。”
妈妈也看向她,嘴唇抖动,“你爸外面有人了。”
“你外面没有?”男人声音猛地提高,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以为你是好人啊宋红雨,以为和我离了外面那小伙真要你?呵,不照镜子看看自己!”
“许国维!你往谁身上泼脏水呢?”她气到声音嘶哑,不止脸,脖子也因为激动红了大片,恨不得把眼前的男人撕碎生吃了。
许烟麻木地看着他们。
“够了!”她打断正欲扭打到一起的夫妻,“你们离吧,我自己过,我就当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说完,转身就走。
年轻人体力优越,出了单元门还能听到十二楼传来的呼喊,一声一声的闺女,听起来极其讽刺。
她捂紧耳朵,跑出小区。
不到九点,外面还很热闹,她穿过流动商贩的领地,站在人行道上,尽头就是工商家属楼的后门。
她想见江燃。
可是不知道他住哪。
在深夜的街上,游魂一样,漫无目的,身体遵从习惯,竟然走到米线店门口。
落地窗里只黑洞洞的,已经结束营业了。
她抬头,看到牌匾下面挂着两个红灯笼,被夜风吹着,呼啦啦的响,倏地生出一种被遗弃的绝望感。
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盛夏,喧嚣,楼上的窗子开着,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小孩的哭声,还有音量过大的电视声。
许烟从这杂乱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熟悉。
她急忙站起来,双手环在嘴巴旁,大喊江燃的名字。
四楼的窗口人影攒动,窗帘被一把拉开,江燃的头从窗户里伸出来,看到站在楼下的许烟,说了声我操!
他下来找她。
男孩刚洗完澡,穿着黑色运动短裤,脖子挂着白毛巾,额角的头发还湿着,他边擦边说:“怎么了?”
许烟忍了一路,听到他问,嘴一撇,哭了。
“我爸妈吵架。”
这不算事儿,过去他们吵了无数次的架,哪次都比这次隆重,她却觉得自己脆弱得快要死了,急需安慰。
“啊!”他擦头发的动作顿住,似是对怎么哄女生一窍不通,“吵架了…那也不能在大街上站着啊,都是蚊子。”
许烟擦掉下巴的泪,一抽一抽地说:“我没有地方去。”
他自然地拉住她的手,“没事,上楼呆会儿。”
米线店开在一楼,员工宿舍在四楼,两室的房子,摆了满屋的双层床,空气不流通,地上坐摆了个摇头的电风扇。
她后知后觉想起。
“你不是住亲戚家吗?”
江燃半个身子扎进门口的柜子里找拖鞋,回答和拖鞋同时出来,“是啊,我过来和他们打会儿牌。”
她这才注意到,靠近电风扇的床上堆着玩到一半的扑克。
旁边坐着个两个男生,手里都掐着几张,视线同时定在门口,其中一个说:“哎!正好,三缺一。”
江燃说她不会玩。
穿过这片狼藉之地,推开里面的门,又是另一间宿舍,只有四张床,狭窄的空间被粉色,碎花,和毛绒玩偶填满。
两个女生正在敷面膜,见江燃推门,面膜堆起几层褶,“男女有别不知道啊,我叫老板扣你工钱。”
江燃身子一歪,指着跟在后面的许烟,“我同学,在这呆会儿。”
其中一个女生扯掉面膜,仔细打量之后,怪腔怪调说了一句大学生啊。
许烟说我是高中生。
没人接话。
她改变主意了,想和江燃说,去你亲戚家吧,这个宿舍男女混住,人也不友好,转头却没看到人。
再一找,发现他站在阳台打电话。
瘦削的背影站在不甚明亮的灯下,不时点头,嗯嗯几声。
电话很快挂断,他随手抓一件短袖套上,在许烟开口之前,他说:“刚和我亲戚打电话,告诉他今晚不回去了。”
失望。
她看着屋里那两个摆脸的女孩,小声说:“不然…我还是回家吧。”
江燃挑了挑眉,“你确定?”
想到家,又是一阵心堵,她低头,“我不确定。”
那晚是在宿舍住的,靠窗的上铺,只有一米宽的空间,很热很热,翻身的时候被子黏在身上,烦躁到抓狂。
床被晃得吱吱嘎嘎响,下铺的女孩抬腿踢了一脚,让她老实点,身上长虱子了啊一直动什么。
她就不敢动了,父母吵架和此刻身体遭受的难受相比,突然变得微不足道。不该离开家的,家里有空调。
几乎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轻手轻脚下床,推开门,江燃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发呆。
他看了她一眼,“下楼吃个早餐。”
许烟说:“我要回家。”
他点头,“吃完我送你。”
楼下有家早餐店,正是忙的时间段,热气从门里滚出来。他点了两屉牛肉小笼包,又要了两碗粥,告诉她粥免费续。
许烟没有胃口,疲惫地用勺子搅动碗里的粘稠,她想如果他们真的离婚,自己被妈妈争到,一定会搬到和昨晚差不多的地方。
脏乱,狭窄,闷热,没有空调。
她抬头看江燃,“你爸妈吵架吗?”
江燃嘴里至少塞了两个包子,像花栗鼠似的愣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他们忙,没有时间吵。”
许烟问:“他们做什么生意?”
“开工厂的。”他低头喝粥,补了一句:“袜子厂。”
“真好。”她想了想,“假如,你爸妈闹离婚,你跟谁?”
“我妈。”
她诧异,“为什么?”
他说,“没有为什么,世上只有妈妈好。”
她扯了扯嘴角。
吃到一半的时候,妈妈来了,她化了妆,脸上看不到昨晚吵架的痕迹,随手把手提包放在桌角,坐在红色塑料凳子上。
她看着许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安排行程。
“快点吃,吃完回家洗个澡补一觉,别耽误今天的课,老师给我打电话了,今天讲重点,你这块弱,好好学。”
许烟把夹起的小笼包放回去,“你都不关心我昨晚在哪住的。”
妈妈愣了一下,似乎听到这句话之后,才注意到旁边还坐了个人,她的表情变得凝重,严肃地问:“你是谁?”
江燃急忙站起来,有些拘谨,“阿姨好,我是许烟同学。”
她抬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她在你家住的?”
“不是,在女生宿舍。”
“哦,麻烦你了。”
她没有表现出一丝孩子早恋的警觉,只是机械地走完诘问的流程,继续催促:“快点,我等会还有事。”
许烟把碗一推,“不吃了。”
和母女之间的矛盾相比,许烟更无法接受妈妈对江燃冷漠无视的态度,她珍藏在日记本里的光,在妈妈眼里,是不存在的。
当天晚上,她敲掉日记本的锁,在扉页写上醒目的大字——我爱江燃。
——
暑假一晃过去了。
江燃脱掉米线店的工装,换上蓝白色校服,倚在楼梯口和同学聊天,“暑假啊,去云南了,该说不说,那地儿真好。”
听他说话的男生震惊,“跑那么南,不嫌热啊?”
他叹了一声,“可算知道你地理为什么不及格了。”
许烟抱着几本书上楼,经过他时突然站住,她问:“江燃,你中午去食堂吃饭吗?”
他说,“去啊。”
她点头,“那你等我。”
他嗯了一声。
旁边的男生看看她,又看看他,小声说:“你俩处了?”
目送许烟离开,江燃抬腿给了他一脚,“别造谣。”
午休的食堂堪比春运车站,他们坐在靠墙的角落,待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说话。
“你爸妈最近不吵架了。”
“不知道,吵吧。”
“为什么不离婚?”
许烟抬头看他,企图从眼睛里捕捉到他说这句话的意图,可这双眼黑白分明,清澈得几乎见底。
他家庭幸福。
他什么都不懂。
许烟突然没有胃口,她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说:“他们离婚的话,我就没有家了。”
“怎么会呢?”他没意识到她的不悦,脱口而出的轻松语气狠狠刺穿她,“就算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你爸还是你爸,你妈也还是你妈,你会有两个家。”
许烟冷哼一声,“你想的真简单。”
她确定爸爸外面有女人,小学时候就知道,那个阿姨还带她去游乐场玩,回家之后不小心说了出来,也因此开启父母长达十年的争吵。
婚姻和房子很像,刚搬进去时,哪里都新鲜,漂亮的家具,一尘不染的地板,空荡荡的柜子,仿佛穷尽一生也无法填满。
住久了,家具褪色,灰尘融进地板,柜子被塞得满满当当,都是扔了可惜,留下又占地方的琐碎。
而且,搬家很麻烦。
不管多小东西都要过一遍,耗费精力和时间,做出丢掉还是留下的决定。许烟知道,他们没有离成,是因为家里最后一个大物件没有分明白。
他们谁都不肯放手,不是因为爱她,或者多在意她,她只是一块奖牌而已,谁拿到了,谁就是胜者。
她不想当战利品。
距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江燃的饭还剩一半,他不紧不慢,“其实,你只要坚信他们都爱你的就可以了。”
许烟的眼底漫起水汽,见他说得认真,忽地探身过去。
“江燃,我不懂什么是爱,你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