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到江燃,是高一下学期开学那天,他站在楼梯口,冲班里喊:“出来几个去办公室搬作业!”
说完一个急转,刚好撞到上楼的许烟。
她身子不稳,眼看就要从楼梯上滚下去时,他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则抓紧楼梯扶手。
天旋地转,预想的剧痛没有到来,她睁眼,看到少年手臂凸起的青筋和伸到腰间那只手,脸刷一下红了。
从班里出来的几个人目睹全程,哄笑着,嗷了一嗓子,“我去!咱们燃哥开学第一天就英雄救美了。”
江燃确定她站稳之后,主动松开手,回头说:“什么救,是我撞的人家,得亏手快,不然沾包了。”
他说话时带着点乡音,应该是下面县城考上来的,若不是被口音出卖,单看外表很难看出来。
身材瘦高,穿着一身白,头发理得随意,吸引她的是那张周正的脸,还有毫不掩饰的少年气。
许烟不敢多看,趁他们说话时,贴着墙壁溜走了。
她在六班,江燃在十班,不在一个楼层,只有间操时能看到,她总能在十班五十多个脑瓜里,一眼找到他。
课业繁重,却总能抽出时间,把少女心事记录在日记本里。
很贵的密码本,六位数的锁,她全然信任,觉得这两张硬纸板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毫无保留。
高一下学期,暑假前几天,她放学回家,家里没有人,她却敏锐地捕捉到空气里不寻常的气息。
又吵架了。
如果婚姻有三年的反悔期就好了,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她两岁的时候分道扬镳,免去这十几年的两看相厌。
主要是,她不懂有什么可吵的。
爸爸开了一家小型广告公司,手下十几个员工,负责家里全部支出,妈妈工作清闲,回家就收拾收拾屋子做顿饭而已。
没有爸爸,就住不上一百五的平层,更没有一周五百的生活费,妈妈挣的钱,只够给自己续个美容卡。
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天平总会向强者倾斜,每当妈妈歇斯底里地吼着说离婚,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女儿必须归我时,许烟都会遍体生寒。
她借着青春的叛逆,摔碎能抓到的任何东西,指着窗户说:“你们再吵架,我就从这跳下去,一了百了!”
中年家长,把高中这三年视为养育孩子最后的阶段,纵有天大的事儿都得靠边站,她爆发之后,家里平静了,架都得在外面吵完再回来。
压抑,紧绷,窒息,这是许烟青春时关于家庭的全部感受。
而江燃是照进黑暗的一束光。
暑假只有一个月,许烟因为期末成绩不理想,报了补课班,从早上十点补到下午三点,午饭在外面吃。
她经过一家米线店,瞥到玻璃窗内熟悉的侧影,脑子一热走进去。
江燃穿着白色格子衬衣和黑色裤子,腰间扎着一块棕色围裙,站在几个同样装束的人旁边,好看得晃眼。
他听到门口风铃响,喊了一声欢迎光临,抬头,看到许烟,脸上笑意更浓,“同学,几位啊?”
许烟背着书包,和喜欢的男生这样近距离对话,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抓紧书包带,小声说:“一位。”
江燃指了指靠窗的方桌,“坐那吧。”
许烟把书包放下,坐好,江燃也走过来,示意她看墙上的菜单,拿起笔准备写,“大锅还是小锅?”
“小锅。”
“加什么配菜?”
“鱼丸吧。”她盯着墙上的菜单,“微辣,再来一瓶矿泉水。”
“OK~”江燃收笔,“稍等一会儿。”
许烟拿出钱包打开,默默算了下价格,拿出一张20的,在他转身之前递过去,“给你钱。”
江燃忽略停在半空的手,眼神晶亮地看着她,“六班的吧,我十班,这顿我请了。”
这是少女漫画里描写的爱情起点,她的脸刷一下红了,磕磕巴巴没说出话。吃的时候恨不得把脸埋进锅里,直到时间来不及,才趁他不在,偷偷溜出去。
下午的课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里反复播放中午的插曲,并评价自己——一点也不勇敢。
补课班老师和家长口头保证成绩一定提高,课堂结束之后的考试,许烟一团糟,糟到老师觉得她不留下不行。
夜幕降临,补习班里还在一对一,许烟勉强交出合格的成绩,走之前,老师特意给她打了几张卷子回家写。
她背着书包下楼,刻意绕路,走去米线店的方向。
天还没黑透,这会儿正是晚饭时间,各个饭店都忙得飞起,许烟站在落地窗外,一眼看到那江燃。
座位全满,他的脸看不出疲惫,神采奕奕地从这桌走到下一桌,在递给客人找零的钱时,无意间看到窗外的她。
四目相对,许烟像触电一样躲避,假装自己只是路过,低头欲走,鞋尖刚动,就听身后风铃响。
少年声音清亮,“我还有十分钟下班。”
许烟身体定住,回头,一脸愕然,“啊?”
他倚在门口,仿佛和她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起走。”
她站在店门口等,暑期,虽没有穿校服,但一看就是高中生,那时的她素面朝天,颈上唯一的色彩是粉红头绳。
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许烟后知后觉,“谢谢你请我吃饭,下次我自己付。”
江燃下了班,脱掉工服,穿着一身白T牛仔,头发被学校管制一年后,变成规规矩矩的短发。
他笑:“下次不会不来了吧?”
许烟脱口而出:“不会!”
“那就好。”
天彻底黑了,路灯照在马路上,他们踩着前面人的影子,速度逐渐放缓。
“暑假没补课吗?”她问。
江燃似乎不知道什么叫谦虚,“我成绩很好,不用补。”
许烟扑哧笑出声,“希望下个暑假你也会这么说。”
“你不信啊?”
“嗯。”她叹气,“我班全在补,相比补课,我宁可像你这样干暑期工,至少有钱赚。”
江燃煞有其事地转过头,看她从头到脚虽然朴素,但都是品牌的衣服,“你还缺钱啊?”
她反问:“那你缺?”
“不缺,我闲的。”
“呵呵,真羡慕你这么闲。”
“听着不像好话。”
“真心的。”她竖着两根手指,摆出诚恳的乖巧模样,“我发誓!”
——
那晚同路回家,导致许烟兴奋的一宿没睡。第二天,补习班下课,她火箭似的第一个跑出去,气喘吁吁地推开
米线店的门。
还是靠窗的四方桌。
江燃拿笔写下,“小锅,鱼丸,微辣,矿泉水。”
许烟掏出昨天没花出去的20块钱,“剩的三块不用找了,我请你喝可乐。”
他没有客气,很干脆地收下钱,“你怎么知道我正渴呢?”
许烟为弥补昨天胆怯的遗憾,认真地说:“可能,是心有灵犀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这一下足够让许烟神魂荡漾。她想,这个暑假的补课钱,大概率白花了。
江燃七点下班,许烟三点下课,她下课后马不停蹄回家,吃饭写作业,六点半再次背着书包出门,假装刚下课。
他塞进她兜里一把糖,“店里偷的。”
“啊?”许烟赶紧抓出来,五颜六色,小小的一颗,山一样摆在收银台的果盘里,旁边摆着免费的标牌。
她又放回去,故作不满,“你把我当小孩啊?”
“糖又不是只有小孩才能吃。”他手一伸,“不喜欢还给我。”
许烟急忙捏住兜口,本来不爱吃糖,此刻却像极了护食的小孩。
夏日夜晚,街边热闹,时间长得用不完。
她知道他们顺路,每次江燃都把她送到小区门口,确定她进去了才离开,许烟却不知道他住哪。
某天,她忍不住问:“你家不是本市的吧?”
江燃点头,“余川的。”
许烟知道这是距离省会很远的一个市,火车得坐个四五小时,他暑假不回家,怎么会在这打暑期工?
几天之后他才说:“我爸妈做生意,忙得很,我回不回去都一样。”
许烟松了一口气,“那你也不缺钱啊,干嘛那么辛苦。”
他还是那套说辞,“我闲的。”
每次看到小区大门时,许烟脚步都会不自觉放慢,之前需要打车才走的路,现在步行竟然还觉得短。
江燃也配合她的速度,今天却有些反常。
几十米外,一对男女在拉扯,女人为摆脱男人的牵制,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说:“你不要脸,这婚我离定了!”
男人也不示弱,“你净身出户我就离!”
小区门口有摊贩,还有一队广场舞阿姨,他们却把这里当自家客厅,一声比一声高。
江燃笑意散去,“他们…”
许烟在看到吵架那两人的脸时,心脏一缩,紧接着手脚冰凉,残留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她——不能让江燃知道!
她倏地抓住他的手,急声说:“这…这附近有家奶茶店,新推出一款果汁,特别火,我请你喝吧!”
江燃听到了,也点头了,目光却不离吵架的方向,眉头紧皱,“那男的不会打女人吧?”
许烟心急如焚,抓他的力道重了几分,“不会!这么多人在呢,走走走,我快渴死了。”
新推出的饮品味道一般,她任果肉堵在吸管底部,毫无灵魂地摆出很好喝的样子,问旁边的男生:“你住哪啊?”
江燃靠在路灯下,灯从上打在他脸上,纸一样白,他想了想才说:“前面的工商家属楼。”
“一个人吗?”
“不是,在亲戚家。”
许烟“哦”了一声。
上学的时候他住宿舍,暑假最多一个半月,他工作的饭店有宿舍,没必要另租,住亲戚家也好…
她忽然一震。
是啊,工作的店有宿舍,他为什么还要走半个小时回亲戚家住呢,难道也像她一样,顺路是刻意为之?
心跳加速,她把刚才小区门口的一幕忘到脑后,脚步挪了挪,直到肩膀触到温热的皮肤,才停下。
她把果肉吸进去,故作随意地说:“江燃,你…是不是…”
男生没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手臂抬起,把空杯比做篮球,扔进几米外的垃圾桶里,脸上是即将分别的客套,“谢谢请客,明天见!”
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许烟依然站在原地。
她用力吸了一口果肉,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骂自己——怎么一点都不勇敢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