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唷。
林闻达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柳菀这个小丫头他也认识很久了,印象中一直是个软乎乎面团一样的小姑娘,就算呲牙也像奶狗,翻不起风浪、被严靖之娇养长大的。今天这个场合,没想到她第一句话不是别的,而是点炮。
稀奇,真是稀奇。
“小柳董,磕碜我们呢?”
王泾源也是一愣,立刻打圆场:“我们穷乡僻壤,还想高攀高攀严总和圻盛给我们投投资建建厂,拉动拉动GDP,带动带动经济活力呢。”
“王大哥,别理她。”
严靖之拍了拍柳菀的肩膀:“这两天在总部作妖被我骂了两句,跟我闹脾气呢。”
柳菀微妙的敌意就这么被带了过去。
“什么情况,嗯?”
林闻达借口有块好翡翠料子,将柳菀单拎了出来:“你不大应该啊,小柳董。我估摸着你应该知道傅襄是谁,怎么还这么没礼貌呢。”
“我知道今天是为了什么聚在一起的。”
柳菀噘嘴,很不服气的样子:“但我看到这个人就心里一股火。”
“哦?”林闻达很意外:“这天底下出了楼二还有你看不顺眼的人啊?楼二是因为花了你的钱,傅襄呢?”
柳菀看着有点跳脚:“林董!”
漂亮姑娘小发雷霆,林闻达还是挺受用的:“我的错我的错,你说说吧。”
“这个人,他很阴阳怪气的。”柳菀小声吐槽:“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他一脸谦卑,其实在济州考察团那桌酒席上的时候也这样,但没过多久他就藏不住了。盯着叔叔看的时候,就好像那个阴沟里的大老鼠。”
“噗。”林闻达笑出声:“你这个形容更过份了啊。”
“林叔叔,我相信你我才会跟你说的。”柳菀撇嘴:“前两天他跑到总部过来,直接就要找叔叔面谈。”
“噢,谈得怎么样?”
林闻达明知故问,如果谈得好,根本不会有今天的局。
但柳菀还是得装傻,顺着话回:“我哪知道。然后他出来的时候,我们家小黄正在玩,不小心叫了几声,他就转过头来骂我。”
“骂你?”林闻达很惊奇:“怎么骂的?”
“说什么狗啊,冲锋陷阵的。”柳菀想了想,才勉强复述了一遍:“我当时觉得这话奇奇怪怪的,回家才琢磨明白他什么意思——我真是奇了,那么大的人跟只小狗较劲,还含沙射影地连我一起骂!”
听完柳菀的陈述,林闻达估摸着也就是小姑娘耍耍脾气,不是大问题。他又点了柳菀两句,告诉她今天是为了调停的,让她多劝着点严靖之。
“我,我也劝不了这些。”柳菀故作为难:“叔叔那么有主意,哪会听我的话。”
“别打起来就行。”林闻达想了想:“虽然也不至于吧。”
后面林闻达还是给了柳菀一个小翡翠挂件,当作林老爷子林老太太给的见面礼。柳菀立刻戴上表示喜欢,回到严靖之身边坐下时,男人瞥了一眼她脖子上一抹拇指大小的阳绿色,内心暗暗吐槽。
抠门。
刚刚王泾源往招商引资上引,严靖之也就乐得避开他不想聊的话题。不过他并不想真的往济州投钱,所以对于更具体深入的也没有搭茬,而是问起了王泾源的妻子女儿。柳菀和王泾源家人也熟悉,当即邀请他们下次有空来云京深度游。
“她有空。”严靖之表示赞同:“而且她真是跟谁都能聊,跟嫂子姑娘都能说到一起去。这两天在总办,好家伙,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嗡嗡的,我都不敢开门。”
柳菀:“叔叔!”
欢声笑语间,林家老两口在保姆的陪同下下了楼。全体起立,柳菀站在严靖之身后,在众人问候后才有向林家老两口问好的资格。林老太太看着柳菀,眼前一亮,夸了好几句漂亮。
“您别抬举她了,得了您几句好,她尾巴要翘到天上去,更难管了。”
严靖之不着痕迹地将柳菀挡在身后,护着她,和众人一起去吃饭。
本次算是招待亲友的宴席,席面不大,菜色精致,口味清淡,是林家老人现在的喜好。柳菀不太爱吃,每道菜动个筷子意思一下,心里已经想好一会儿点什么外卖了。
开席后,王泾源首先和林老爷子简单说了些自己的履历,着重强调了之前和严靖之的关系和目前的在济州主政,接着又顺势说了傅襄,将他夸赞一番,说他性格沉稳,文采斐然,是众所周知的笔杆子。柳菀听得走神,感觉这场面无聊至极,忽然玩心大起,探出脚尖,去蹭严靖之的皮鞋。
“……”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挤过来,严靖之眼皮一跳,余光看到作怪的家伙,只见她一脸老实,像个听话孩子一样低着头。
闹人不分场合,还是小时候打少了。
严靖之想。
林老爷子又问了问傅襄,顺势扯出了傅文国。说了几句傅文国年轻时候的几件漂亮的政绩,林老爷子也顺带着提到了严云芝。
“以前听说过济州大学的这位人物,是个物理学家,也能教授工科专业,是个非常全能的学者啊。英年早逝,可惜啊,可惜。”林老爷子叹道,然后急转直下道:“她去得早,留下的两个孩子,年纪也都上来了,也应该理解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了,对吧。”
王泾源和傅襄立刻附和着,柳菀觑着严靖之,发现他表情从林老爷子提起严云芝时就冷了下来,直到现在,面无表情。她有些担心,下一秒严靖之眼神便跟了过来,安抚地看了看她,示意她没事。
“靖之,之前的事情,我知道你肯定是受了委屈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算是白手起家,带着小柳啊,从她老家一路到云京。经历了这么多人情冷暖,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你的格局和层次,与之前相比都是更高的了。”
林老爷子的三角眼耸搭着,眼睛里冒着精光:“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俗话也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人呐,还是要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才行,你说是不是?”
“老爷子,我知道您是担心我。”严靖之倒了杯酒,去敬老人家:“在人生这条路上,您一直是我的老师,您说的话,不会有错。”
“我也就是倚老卖老,说点胡话。”林老爷子眼睛眯了眯:“不过等你老了,靖之啊,你或许就能理解我现在对你的这片心了。咱们国家注重血脉传承,不是没有理由的。兜兜转转,你就会发现,最靠得住的,还是和你血脉相连的人呐!”
老东西你蛐蛐谁呢!
柳菀磨牙。
“您哪里老,您清楚明白着呢。”严靖之笑起来:“我其实也不用再大点,我现在其实就知道这个理——您看,我妈走了至今能有20年了,我每年清明冬至、生日忌日,一年四趟扫墓,还要打点看守陵园的打更大爷,请他平日多费心看护。上次我去的时候一问,嘿,您猜怎么着,除了我这个儿子每年去,几个舅舅隔几年组团去,其他人别说贵足踏贱地,连朵花都没快递过来过!”
饭桌上的空气一滞,所有人都看向了傅襄——王泾源为最,打量傅襄的眼神甚至带了厌恶。
济州闻名的大笔杆子,为人老实厚道,与继母母慈子孝的典范,竟然、竟然连亲妈的墓都不扫?!
王泾源是信严靖之的,多年相处下来,严靖之心思缜密、做事周到,绝不会无的放矢。更别提傅襄脸色一变,难看至极,完全就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法找补的样子!
一个人可以对后妈好,但如果同时对亲妈冷漠,而且还是一手抚养自己长大的亲妈,这个人的人品无论外面吹得多响,也绝对是不可托付信任之人。
起码在王泾源心中,无论这次饭局结果如何,傅襄已经不在他发展心腹的考量范围之内。
林老爷子也颇为意外,扫过几乎要动弹不得的傅襄,撇了撇嘴。
“老爷子,傅文国同志是我亲爹,您对我更是恩重如山。您发话让我放下和他那些过不去的,我做儿子的,我没办法,我认了。”严靖之又给自己满上了酒,又去敬林老爷子:“我听您的,我……听您的。”
他呼吸很轻,说的每一个字都几乎咬着牙,极不情愿。
“凭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截住严靖之的话头,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傅襄的训斥就隔空传了过来。
“这里有你什么事!”傅襄差点站起来:“随随便便打断别人,你有教养吗!”
“好大的威风啊。”
林闻达往后一靠,幽幽一句:“吓得我以为我在济州呢。”
“哈哈,他也是急,急着想和靖之重归于好。”王泾源各打五十大板:“咱们小柳,也是心疼靖之这么多年的委屈和辛苦,都没坏心思,都是好的。”
林老爷子没立刻说话,半晌后,干扁的嘴唇动了动。
“小柳啊,你年轻,”林老爷子问:“你什么想法,说来给听听啊?”
严靖之脸色一变,柳菀拽拽他的袖子,先是认错,说自己不该乱插嘴。
“我,我也是太没规矩了。”柳菀顿了顿:“只是这个事,我不是当事人,却也觉得严教授……还承受了来自家庭外一方的巨大伤害。我妈妈去得早,我大伯母和我妈妈一样,我带入自己想到这个场景,我替严教授心痛。”
“家庭内的事情若是一团乱麻,需要时间和耐心厘清化解,那么家庭外的事情好说得很。”她吸吸鼻子,眼圈泛红:“虽说严教授已经不在了,但不定性不解决,所有人心里都有一道坎,扯着所有人忘不了、走不掉。所以想要朝前,就应该把历史问题解决好,这样未来才能卸下负担、轻装上阵。”
林老爷子没表态,但林老太太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问:“你有什么具体的方案吗,小柳?”
“前一阵子,我跟楼二闹了一场。原本想着他是个坏的,但他母亲从港城飞过来,对他动了家法,惩罚了他的错误;令他向我斟茶,还给了我的体面。所以那时,我再大的怒火也消散了。”柳菀抬起头,直视林老爷子:“我不清楚目前是什么样的,但按照严教授生前的情况看,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想抚慰她或者爱她的人,必要有破坏她家庭的人站在她墓前大声认错,承认对严教授身心的伤害;再要在人见证下三跪九叩,品尝它曾经对严教授尊严的践踏。”
整个席面鸦雀无声。
傅襄面色铁青,王泾源眉头紧锁;林闻达觉得新鲜有趣,挑了挑眉,林家老两口也没第一时间回应。
只有严靖之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么多年了,他心里总藏着对母亲的内疚。
他恨自己开窍太晚,又恨自己不够有权有势,少年时不足以对抗傅文国和傅襄,直到中青年也还是要屈服于更上层人的和稀泥之下。
他原本想着,先糊弄过去,以后有得是机会使小绊子,想整死傅家人总有,方法总比困难多。
可柳菀直接说了,严教授,他妈妈,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的身心被人伤害,她的尊严被人践踏。
必须有人道歉。
“靖之啊,”林老爷子眼里闪过精光,看向严靖之:“小柳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林老爷子怕是觉得这话太过了。
可,他严靖之,一个做儿子的,在妈生前来不及给她出头,在她死后难道还讨要不来一个公道吗。
男人目光对上了傅襄。
“我觉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