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沈昭归的时候,她尚未入宫成为寒酥时时挂在嘴边的昭妃娘娘,还是个江湖人。我初见她时,她一手剑花挽的极好,吓跑了偷我钱袋的小贼。
说起来,我们之间该算是极有缘分的。我虽没有武学根骨,却实实在在是蓬莱修习医术的内门弟子。羽山山洪常发,蝮蛇逃窜至山下作祟,我被派往羽山救治山下饱受瘟疫和蝮蛇祸乱的百姓。在去羽山的途中昭归替我追回了钱袋,在羽山脚下,我救了被蝮蛇咬伤的她。
彼时昭归穿着昆仑空青色的衣裙,被污水脏泥沾了半个裙摆却依旧半点不似凡间人。我那时便在想,想来修仙之人能够得道成仙恐也非空话。她见我脸上显出惊喜来,又听我是蓬莱弟子,脸上的喜色更加明显起来。
我替她先行紧急处理了手臂上的咬伤,后被她拉着进了村子里,絮叨了一路向我讲明了羽山如今的形势。她提起山上作乱的蝮蛇和带队前去山中救人的师兄,那时是我头一次听到方雁回的名字。
我见到方雁回时,正一个人盯着十几个药炉熬药。昭归欲向我介绍,他却还没等我俩开口便直接走向昭归问她是否被蝮蛇伤到了。我有些诧异于他的观察细致,又在抬眼看向他们二人时想,昆仑弟子莫非皆如此不似凡人吗。
方雁回同样穿着空青色的昆仑衣衫,衣袂随着山风翻飞,剑眉星目凝聚起少年意气。后来我瞧着常望着梨花树发呆的昭归时总会想,当方雁回这样一个少年英才将满腔的温润柔情皆倾倒到一人身上时,昭归该如何不动心。而昭归这般颜若舜华又不失云岫英姿的女子,怎么便没能得一个圆满。
后来我刨出琼华殿院中梨树下的那坛青杏酒时,青枝就站在我旁边,我忘记当时同她扯了两句什么闲话,只记得她难得的并没回应。往常时候,青枝总是那个给人回应的人,无论你问什么,她总能答出一两句。同往常不甚相同的是,寒酥也并没有在院子里摆弄满院子的花花草草。我问青枝她的去向,青枝接过我抱在怀里的酒,她说她回家了。
那酒埋了一年,启坛时我特意让琼华殿里的一个小公公叫来了如今已做了好几年帝王的萧韶。我第一次见到萧韶时,是在同昭归羽山一别后的一个秋天。说来可笑,萧韶一个皇子竟沦落到被人追杀的地步,我一个蓬莱弟子竟又被人偷了钱袋沦落到当街摆摊。
他们你追我逃带翻了我的摊子,我想我若是能浑水摸鱼救他一命许能落块儿玉佩回蓬莱。我成功地从那些人手里救下了萧韶,他虽是皇子,却文弱的像个书生,其实这似乎也并不矛盾。我见他第一面时便在思考他是否能做好一个帝王,后来事实证明他做的很好,仿佛生来便该做个帝王。
我和萧韶明躲暗藏了两天,就在我觉得我要为了我的闪念搭上我的命时,我又遇上了昭归,那是我第三次遇见昭归。昭归与方雁回自羽山之后游历尘俗,将山海转了个遍,那是我这般没有武学根骨的修仙之人难以做到的事。
等到我第四次见昭归,昭归已经被萧韶接到了宫里。四四方方的一个宫殿,外面海一般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难出来,各自为牢。我在琼华殿见到昭归时,还是在寒冬,她裹着斗篷站在院中等我。她从前并非怕冷之人,孕期体热也不该怕冷,我那时便知她的身体约莫已经不大好了。
那时我第一次见到青枝,她沉稳的不像一个小姑娘,倒像是历经尘俗返璞归真的小姑娘。我用师父交给我的术法探寻她的身世,是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家,平凡的让人无法生疑。而彼时寒酥那个大智若愚的小姑娘还未到琼华殿。
我每五日进一次宫,也便每五日见一次萧韶,他不常穿明黄色的衣衫,倒常穿薄墨色,翩翩更像个书生。我向他追问方雁回的去向,他却抓着腰间的玉佩沉默不语,后来他被逼得没有法子才吐了口。
我那时同样对昭归身体的调理不得头绪,回蓬莱问询师父。师父并非人族,离大道飞升已近如咫尺,却还牵挂着我这个属实不大成器的弟子。他对我点拨之后意欲回关,我忍了再忍终究还是问出了口,若相爱两不知走至绝路尚可勘解,若两相情爱却受世事磋磨欲至绝路又该何解。
我未通情爱不晓世事,在蓬莱一条路地活了许多年岁。师父往前总言不该纵我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彼时也只是叹了口气将我从满目难过中拽了出来。他待我如同幼时一般拍了拍我的头,他说世事难料,绝处未可不逢生。我便也真的那样相信了。
萧韶被我请来同饮青杏酒时着了一身石竹色的衣衫,依旧带着一身书生气,我同他讲他做皇帝这多年依旧像个书生。他反问我既然他像个书生为何当初还要谋求他的玉佩。我听这话嗤笑一声给他倒了杯酒,他满身真龙之气绕得寻常精怪都退避三舍,还要问我这样的话。
我在梨树下置了张桌子,青枝并没有与我二人同饮,而是在殿中哄阿鸢睡觉。阿鸢是昭归为孩子取得小名,她说她希望阿鸢此生都能自由自在地活着。那时寒酥还在,她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守在昭归床边不肯挪步。我将阿鸢放在昭归枕边,却听见她用轻浅的气音对我说谢谢。谢什么呢,是我没能调理好她被蛇毒伤到的身子,还是没能让阿鸢足月落地,亦或是如今甚至留不住她。
萧韶见我一个人喝了大半坛酒,许是觉得若再不阻止我他便没有几口可喝竟直接拿走了我的杯子。我问他你读过那样多的书,可见过绝处逢生的典故。他沉默半晌依旧不语。我不满地摔了他的杯子,又问他可见过师父骗弟子的吗。他这次让人抱走了酒坛换来了茶壶,倒是答了我一句不曾。
师父飞升前同云洛师叔一起见了我一面,我知他们都要飞升了,那时节大约是昭归生产之后的那年冬日,大雪漫盖了蓬莱。师叔送了我一只小青鸟样式的木雕,她说青鸟可携风传信,让我务必珍重。
他们皆非人族,千年岁月勘破大道,独留我还在沉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