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鸢周岁礼那日,青枝问我阿鸢之后是养在宫里还是做其他安排。我们站立的地方正好能看见琼华殿中的那棵梨树,那树前一年被暴雨打落了大半的果子,最后几乎没有成熟几个。如今却长的极好,枝繁叶茂硕果累坠。今年它开花时,阿鸢刚经历了一场大病,嫩白的小脸几乎没有血色,葡萄样的眼睛却紧盯着梨树瞧。我抱着她在梨树下赏花,突然想起了昭归。阿鸢的五官随了昭归,却更能让人想起雁回。
我后来见雁回,是我登上皇位后的冬日。前朝的掣肘让我始终不能放开手对近年来受灾的百姓施以有章程的救助,尽管这距离第一年山洪突暴已有几年光景。那日雁回穿着涅色的衣衫,抱住长剑藏身在御花园繁盛的花枝中,眉中凝着郁色。我支开随侍,他便开门见山问我可否代为照顾昭归。
昔年山洪暴发时我仍是皇子,被外派救灾,却并非是羽山之处的山洪,而是千里之外的震灾。一母同胞的兄长请缨去了羽山,我便被派到了震区。我同兄长一起出发,他拍着我的肩笑容爽朗要我注意安全,他自己却没能从羽山回来。母亲早亡,兄长牵着我在皇城之中走了一岁又一岁。我在震区比之兄长的讯息传来更早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追杀。一次或可解,多次便只能连及失了兄长的护佑,我便不过是朝中蛇鼠之人任由拿捏的蚂蚁。
如今想来,无论雁回或是昭归,亦或是羡鱼,我与他们相遇总在我的不期然间。第一次遇见他们的秋日,昭归与雁回还身着昆仑空青色衣衫,少年人的意气风发都显露无遗。倒是羡鱼,无论昔年亦或如今,总是一身浅藤色的衣裙。
后来从震区回京,是昭归和雁回一路护送,我自然知晓他们之间的情深意切。雁回这托孤一样的话让我不得不警惕起来,所幸他并不打算让我毫无头绪的帮忙,将来龙去属皆同我讲了个明白。
羽山山洪暴发,蝮蛇巢穴被毁,下山作祟,四大仙派自然派出了门中弟子救民于水火,却牵发动身。几年之间灾害频发,本为天灾,百姓受害,山海之中精怪亦受害,仙门弟子急于救民引精怪众怒,打破了原本的平衡。雁回说他与昭归是在羽山回派途中遇见了逃命的我与被连累的羡鱼,他们在回派之后便结为道侣游历四海,却在游历途中察出剑拔弩张之意,遂又回昆仑一探才知详情。
我从他三言两语的概括中知晓此事定非同小可,却并不明白为何他要我代为照顾昭归。雁回看出我的疑惑,轻言道昭归有了身孕。我心中一惊仍觉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果然便听他说他们行至昆仑山下时,昭归为救一个小童又被蝮蛇咬伤了。
羽山此地,其上多雨,其下多水,无草木多蝮蛇,蝮蛇藏剧毒。我在调查兄长死因之时并没发现蝮蛇之毒祸乱,我的兄长实实在在死于山洪又一次的暴发,是以我全然无可作为。
雁回在与我长谈的那个晚上之后的某个晚上,将昏睡的昭归带到了宫里。彼时雁回眉眼间凝着疲惫,在他怀里的昭归肌肤白皙,唇色却透着病态的白。我在此之前便已让人快马去接远在蓬莱的羡鱼。我直觉雁回这般举措恐未同昭归达成共识,却在看到他将昭归轻放在床榻上时哑了声。
我承了兄长的暗卫,暗中派去昆仑的人飞鸽传书说昆仑山同村镇间的密林河流里已被血迹染红了不知多少处,我便知此一遭该是凶险异于常往。雁回对此不提一字,只叮嘱我要万事小心,并在破晓前在宫城各处添了术法。他说他将昭归安置在何处都不能放心,唯有皇城之中,真龙之气亢盛精怪不能擅入。我能够清晰地剖开他沉默的外表直切他眸中的担忧与歉疚,也只能轻拍他的肩让他多加保重。
我在雁回第一次来找时便已派人快马去接远在蓬莱的羡鱼。她到皇城时却也已进入了初冬,琼华殿里那棵梨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我在等她看诊完的消息时,打翻了笔架,砚台里墨汁被溅到纸张上污了字迹,那是我才拟好的订补先前救灾章程的折子。我心慌意乱索性便让随侍来处理,自己直接去了琼华殿。
琼华殿里并没有安排太多的人,若太多惹人注目,恐招致不干净的人动些歪心思,真龙之气能震慑精怪,并不能防卫败坏的人心。我得保证昭归和她腹中孩儿的安全。我思来想去,手下能放到昭归身边的可用之人唯有青枝一人。青枝是兄长埋在宫里的暗卫,埋了许多年,无人察其身份,最是干净可用不惹人生疑。以至于后来的寒酥,是青枝亲到内务府挑的人。
羡鱼见我来,脸色都垮下来,想来是顾着昭归在,才没把她心头的那把火尽数撒在我身上。我问她昭归的病情,她喝了三杯水才压住了大半的哭腔开口,说她没法子。我知道她在气雁回的自作主张,在气我的听之任之,在气她自己的束手无策。可昭归在我们的这些情绪之外,她始终像是一个局外人般淡然处之。羡鱼在回蓬莱问过她师父之后仍没有定出一个切要的施药方向,我不知是什么刺激了她,她冲着琼华殿里的一个角落摔了七个杯子,才定下来。
我和昭归在院中喝茶时曾问她可取好了名字,她淡笑着望向月亮,月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衬得她飘飘不似凡间人。我那时突然想起了无意间听得寒酥说的话,神妃仙子。我听见昭归开口才回过神来,她说世事无常若幸福顺遂都很难以实现,至少要自由自在。她说叫阿鸢吧,如飞鸟,入天投林都好,怎样都好。
若是阿鸢养在皇城里,我虽能护佑她平安,却注定不能顺遂自由。我对视上阿鸢的眼睛,小葡萄一般的晶莹可爱,任由她的的小手握住我的食指。昆仑可好,蓬莱也罢,乡镇一隅也好,广阔江湖也罢,不要困在一座殿堂里,终生不得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