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调到琼华殿时，还是末冬初春仍大雪纷扬的日子。宫中的掌事姑姑对我说，琼华殿的昭妃娘娘虽并不大受宠，然身怀龙脉，未必不能母凭子贵前程大好。我初起并不以为意，后宫之中谁人荣宠亦或谁人失意其实与我远不相干。
我随着掌事姑姑到琼华殿面见昭妃娘娘时，娘娘只身围着柿色的斗篷站在一棵梨树下，满院铺天盖地的雪色中只她一人是浓墨的彩。她向我们转过身来，大朵的雪花落在了她的眉上，远山化着黛色，凝蕴着温柔意气。
她见我们来，怔忡了一瞬随后了然地弯了杏眼朝我们一笑，脸上未施粉妆，唇色因着寒气显出浅意来。随着她开口让我们起身还会呼出雾气散在她的唇边。我当时便在想，昭妃娘娘这般神妃仙子的模样若不得陛下欢喜，那陛下此人该有多不识好歹。
掌事姑姑见我不语，向后瞥我一眼，我才停下对陛下大逆不道的腹诽，听她向娘娘介绍我的来历。其实远没有什么可以介绍，她却好像絮絮说了许多。我不过是寻常平民子，但入宫之后一场高热烧去了我原有的记忆，幸得命大才得以存活。入病出病皆无父母姊妹音信，我恍若此天地之间飘无定处的片雪，不知来处，不由去处。载在名册上的名字还因抄录的宫人夜中困倦失手打翻了灯烛烧了个干净。
掌事姑姑言及我的身世，又言及我并无字名，我没有忍住抬眼去看娘娘，正好碰上娘娘向我瞧来的眼。我心惊落眼却仍瞥到她蹙起的眉。这宫中之人多对我的遭遇不甚置喙，讨生活何处都不易，又会有何人对旁人的际遇多加侧眼扶助。我多见了袖手旁观明哲保身的宫人，亦见了许多不辨是非轻贱人命的贵人，可是娘娘与他们皆不同，她仿若不是此间人，不与宫中谋权取利相与。
那日娘娘身边的宫人青枝姐姐带着手炉折返回来时，掌事姑姑已经离去，娘娘正柔声问我，可喜欢寒酥这个名字。我怔愣抬眼，只见她眉眼弯弯柔善的模样，就好似我已等这一眼等了许多年。她说若不喜欢便可告诉她，再另择别的名字。我在那样不带恶意的温言软语中眼里几乎淌出暖流来，到底没能告诉昭妃娘娘，我极喜欢这个名字，却远不及对她的喜欢。
青枝姐姐是在娘娘入宫后便被调到琼华殿当差，匆匆不过比我早一两月的光景。整个琼华殿中，除去负责饮食和洒扫轮值的几位公公，便只有我同青枝姐姐服侍娘娘的日常起居。这样的宫人数目远不够妃位额例，况且娘娘有孕不过也只是添了我单一个小宫女，这又何止是不受宠所能概论。
我在琼华殿服侍的第三个月头上，娘娘的肚子已渐渐显怀，我时常担心娘娘与大起来的肚子并不相匹配的相对瘦弱的身子。这种时候青枝姐姐总会点着我的额头说让我太过担心不若劝着娘娘多吃些。我深以为然，但娘娘的害口症状并没随着月份大起来得到缓解，反而有些加重的趋势。
末春初夏时节，院中的梨树已经落了花开始酝酿着长果子，早些时候，娘娘还会在院中赏梨花，此时已被越发笨重的身子拖累极少出殿门。还是青枝姐姐时常哄着，才会出门瞧一瞧我俩养在院中的花。我没有此前的记忆，养花却极为上手。青枝姐姐常在其他事上调笑我不得章法，却还在养花一事上夸我许多。便是近来对旁事都恹恹没有精神的娘娘也会在看到开得繁盛的花夸赞我几句，我却不知为何总会在开心之余生出几分难过。
琼华殿里除了我和青枝姐姐陪着娘娘，偶尔会来一位公子，他常着薄墨色或是石竹色的衣衫，头发用一根玉簪挽起来。我初起并不知他是谁，见他悄无声息没有传达便进殿来，差点用当时离我最近的花瓶敲上他的脑袋。是离我更近些的青枝姐姐拉住了我，并拽着我向他行礼，我才后知后觉这就是那位不识好歹的陛下了。可这位不识好歹的陛下并不像小宫女小公公们所说的杀伐果决浓眉横眼的样子，倒更是位读书作画的翩翩书生模样。
陛下并不常来，来时也是轻悄悄的。他常常只和娘娘坐在小几两侧，喝过几杯茶便就会起身离开了。有时他也会同娘娘轻声说几句话，娘娘也多半浅浅笑着回应几句。更多时候他会蹙起好看的眉背着娘娘低问我与青枝姐姐，多是问些娘娘的近况。
陛下在天气渐热的时候带着一箩筐的杏子又来了琼华殿。在那样的时节，杏子大多并未成熟。陛下说他寻了些早杏让人快马加急运进了宫，又叮嘱青枝姐姐不要让娘娘吃太多，便又匆匆离开了。
那筐杏子在琼华殿放了几日，我倒出来想将它们换个地儿存放时，没忍住偷偷洗了一个吃。将熟未熟的青黄色的杏子即便有了些软度也并说不上甜，酸涩的难以入口。我默默点头怪不得娘娘每日里最多只掰开吃一个便再不会吃了，可见陛下虽生的好看但并不会送礼，是以并非娘娘不受宠，是陛下不大受宠罢了。
我将这想法委婉诉于青枝姐姐时，青枝姐姐把玫瑰糕塞进我的嘴里，哭笑不得地让我莫要再胡说八道。叶医女抱着一盆绣球倚着门大笑，她说萧韶送礼并没有不合乎你家娘娘心意。只是杏子酸涩，孕妇当少食。
比之陛下更常来的便是这位叶医女，她好像同娘娘相熟，总是在给娘娘诊完脉逗她笑，每次来时都会带些从宫外买来的新鲜玩意儿。萧韶乃是陛下的名讳，叶医女私下里向来是毫不给陛下面子的直呼其名，陛下偶尔能听得几句，却也从未怪罪。青枝姐姐向我解释他们从前便是友人，相熟不大拘礼。
后来那筐杏子得了娘娘的嘱意被悉数泡成了酒，埋在了院中那棵梨树下。再后来的七月间，一场暴雨将梨树上结的果打落了大半，只剩下断枝残叶挂在树干上，我头一遭的心悸难休。
这是第三个故事，换了一种写的方式，每节会换视角。笔力不好切换之中可能造成阅读混乱，特地提前说明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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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雁归·节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