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锅十分美味，秦福三人吃到最后，连伏昼也忍不住讨了一碗。
乌篷船行至浅水区深处，再往前便是云雾缭绕，雨落进去，连个影都没有。
秦福毕竟是游玩来的，不想探险，因此让越雪生转舵掉头，朝来时路慢悠悠荡回。
到了岸上，惊惧惶恐后知后觉涌上岑留夜的心房，他一时腿软，当场跪下给伏昼行了个大礼。
阎君眼皮子也不动一下，一句“平身”，就激得这文弱书生飞跳起来。
秦福旁观两人相处，感觉比话本好看。
“阎君这就要回泰山府吗？”云梦泽以南便是南海，秦福见伏昼时不时望向南面，出声问道，“难得来一趟人间，不多走走？”
伏昼迎上他笑吟吟的眸子，知他好意，却只能缓缓地摇头：“不是不想，实在事务太多，抽不开身。”
秦福想了想泰山府的规模与人员数量，算了算普通凡人的数量和寿命，再把两者一结合，顿时不由自主地露出同情的神色。
“那您……回去忙吧。”他情不自禁地用上了敬语，“注意身体。”
伏昼轻轻一叹：“多谢。”
一旁，岑留夜听见二人对话，嘴唇动了动，却把话咽回去了。
伏昼好似脑后长了眼，淡淡地道：“我虽很急，倒也没有急得一点儿时间都腾不出。我给你半日时间，你去同你的亲人朋友……还有你的绾绾，道个别吧。”
岑留夜眼睛一亮，不及道谢，只急急忙忙地向他行了一礼，便朝苏南城飞跑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伏昼幽静的眸子沉了沉：“我如今有些相信他不是那位天生圣人了。”
因他声音很低，秦福凑过耳朵去：“何以见得？”
“天分可以伪装，命格可以掩藏，这种源于灵魂的表达在意的感觉，却很难变。”伏昼步履轻巧，像是从地上飘过，“那人与我提起过一个名字，只提了一次，也只说了名字，分明没有什么前尘往事、爱恨情仇可说，却有刻骨爱意从他眼神里渗出，深邃而沉重。”
秦福眨眨眼，若有所思，指着岑留夜离开的方向问：“不一样吗？”
伏昼不知想到什么，竟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天差地别——大约是天宫与泰山府的差别罢。”
“……确实差得远。”
三人步行至苏南城门口，伏昼向秦福和越雪生道别，便先去了南海等岑留夜。
他一走，本来有些端着的秦福立马垮下双肩，夸张地舒了口气。
越雪生长睫微阖，眸底流光闪动，便把秦玥换了上来。
“怎么，紧张吗？”秦玥捏捏秦福的肩膀，眼半含笑。
“有点儿。他那么端庄持重，弄得我也不好嬉皮笑脸了。”
秦福能感觉到身边之人气质变了，可他若无其事，只是痒得避开一点，很快又凑回原地，兴致勃勃地掏出夏宇阖的纸条。
秦玥一见那纸条，青筋就开始跳，只得别过头，眼不见为净。
秦福才不管他，从夏师兄的沙雕贯口里选出最中意的一句，扯着他的衣袖晃：“师哥师哥，城南有个桃花酒庄，据说桃花酒酿得天下一绝，咱们去买点，带回天玑门送给酒师姐吧！”
“好。”秦玥点头答应。
桃花酒庄位于城南的山上，山的一边是蔚然如云霞的桃花林，从山上往下看，如一泓流动的粉溪。
山的另一边就是海，千尺蓝绸，万顷碧波，海水打在山壁上，溅开雪白的浪花，浪尖卷着桃花瓣，竟也沾了点诗情画意的粉。
酒庄人不多，三五个伙计里外穿行，搬酒的酿酒的招呼客人的，沉默而忙碌。
客人们多坐在山顶的小亭子里，一座亭子放一套桌椅，能容二三个人小酌。除了桃花酒，酒庄内也提供卤味、腌菜等佐酒的食物，味道很特别。
秦福前世被困于一隅，这辈子就十分喜欢广阔天地，因此选择了地势最高的一座小亭子，点了五坛酒，三坛带回去给沈酒，两坛他和秦玥分——他三杯，秦玥一坛半。
秦玥：合理。
秦福深知自己酒量差，本来也不爱喝酒，所以可着菜单上的小菜使劲点。三杯酒就两大盘卤味和一大盘各色酸辣腌菜，他吃得心满意足。
别问他之前在船上吃的鸳鸯锅放在哪个胃了，问就是修行者消耗大，食量也大。
秦福在心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秦玥端着青玉雕琢的酒盏，指节修长，白如新雪。以他的元神驱使越雪生的身躯，气质有极大的不同，越雪生过分清冷，而他更文秀儒雅，随意一个动作，就像一幅画。
他看着秦福大吃大嚼，脸上尽是明媚灿烂的神采，与初入天玑门时的精气神大有不同。
那时的秦福心里压着伤，堆着事，因此聪慧狡黠之中总带着漠然的阴郁。
而如今云销雨霁，天放晴了，他的心态也晴了，犹如尘尽光生的宝珠，无论做什么都闪闪发光。
由于光彩太甚，还招致不少讨人厌的目光。
秦玥眉宇微蹙，喝掉杯中酒，将杯底往石桌面上一磕。
低弱的声响弥漫出去，一时如洪钟大吕，震响在明里暗里看着秦福的人心中。那些人慌慌张张收回了视线，连带着视线中令人反感的贪婪觊觎一并消散。
长眼不长心的人日日有，今日尤其多。
秦玥有些不悦。
秦福自然是没发现自家便宜老哥的暗中举措，正啃着卤鸡腿，思考等会儿去哪里玩儿。
想着想着，他耳尖忽然一动，捕捉到模模糊糊的一声呼唤，意外地熟悉。
秦福咽下鸡腿肉，起身走近护栏，放眼眺望远处——只见南边的波涛里卷出一道身影，青衫被血洇成黑色，周遭的海水也染上了鲜红。
“怎么了？”秦玥疑惑地问，目光顺着看过去，随即一凝：“是红……是冷红尘先生。”
“真的是他？”秦福讶异，“我方才就觉得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师哥，你快去把他捞上来！”
“嗯。”
不用秦福说，秦玥本也打算出手。
可是在他动手之前，又一道身影掠入他们的视野，两人定睛一看，竟是阎君踏浪而至，将冷红尘生生提起，拎上岸去。
“我们过去看看。”
毕竟是昔年好友，秦玥担忧地绷着脸，揽住秦福就飞向那边，临走时不忘放下两颗灵晶作为餐费。
伏昼刚把人放下，他们便到了。
秦福脚一落地，立刻蹲下打量冷红尘的状况——说实话，不是很乐观。
冷红尘半昏迷着，头发披散，衣服上十几道纵横缺口，大量鲜血从下方涌出，直到现在仍然在流。
抛开那些深可见骨的“皮肉伤”，他的体内亦有沉重伤势，触目惊心。气管好像被压迫着，他的喘息断断续续，好像一口气上不来，就要魂归泰山府。
秦玥一眼观尽他的伤情，脸色更冷了，伸手虚按上他胸口，沛然灵力没入他的伤口，沿血脉流动游遍周身，暂时将伤势压制下去。
“噗——咳咳！……”
冷红尘胸前一阵剧烈起伏，而后偏头咳出一大口瘀血，气息这才顺了些。
他吃力地抬起眼帘，大约是角度原因，他第一个看到的是伏昼淡漠的俊颜，表情顿时就变了：“我这是到了泰山府了？”
话音刚落，秦福笑眯眯的小脸凑到他视野里：“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看见他，冷红尘又察觉到体内的伤被一股外来灵力强制压下，神色一缓：“有你在，我应当死不了——越道友果然也在，多谢相救。”
伏昼双手拢袖：“你们认得？”
“认得，不太熟。”
秦福嘴上戏谑，身体却很诚实，将冷红尘搀扶起来，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顺气。
这个待遇秦玥都没有过，他抿了抿唇，只能告诫自己，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冷道友，你怎么伤成这副模样？”秦玥问起正事。
秦福也点头：“对啊，你不是找二十年前布局的人去了吗？难道你真查出了什么，这是被灭口了？”
冷红尘低低咳嗽，又打了个喷嚏，斜眼睨了睨秦玥，理直气壮地蹭进秦福臂弯里取暖。
“……”
秦玥沉着脸把他拧出来，随手掏出件厚披风裹上，而后一抬手，结界天降，挡风挡雨挡外人窥视，密不透风。
冷红尘支起身，想戏谑他两句，却不慎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秦福看看秦玥冷峻的脸，再看看自作自受的冷红尘，好笑道：“冷前辈看样子伤得不重，行了，解释解释吧。”
伏昼眸光一闪，瞧了瞧周围的结界，问：“我可需要回避？”
“不必。”冷红尘忍着痛摆手，扫一眼秦玥的冰块脸，果断右挪，半靠着秦福，“我的伤，与你们泰山府也有关系。”
伏昼蹙眉：“洗耳恭听。”
冷红尘不急着说，而是又歇了一会儿，喘匀气，才缓缓说道：“我这回栽了个大跟头，刚开始查，便踏入了一出陷阱。”
二十年前的局有一个穿针引线的东西，便是他在天葬地寻到的功法，此回调查，他自然也从此物入手，又到天葬地走了一趟，找放置着这部功法的那座墓。
然而他到那里，却发现墓不见了，原地只留下一个大坑，从周遭溢散的气息可知，毁掉墓地者是墨门之人。
冷红尘当然不会被这表面痕迹迷惑，因此直接布下阵法，借墓地残骸行追本溯源、逆转天机之法。
阵法推演到最后，他毫不意外地推演到了儒门身上，可结果指向的并非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儒门一位圣人坐化之处。
那里不仅有圣人坐化时残存的大道碎片，更有一座以冥海力量布成的大阵，强横至极。
以冷红尘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同时推演二者的本质，于是阵法、天机双重反噬接踵而来，碎了他的阵法，也险些碎了他整个人。
“陷阱至此还不算完，”冷红尘又咳出一口血，有些愤愤，“我带伤离开天葬地时，迎面撞上了数百个魔族——它们本来不该在那时出现在那个地方，却被墓地破碎的动静引来，正好与我不期而遇……”
说着，他气得咳嗽，伤口又开始渗血。
“阴险！那幕后之人实在阴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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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四十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