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噼啪啪——”
雨势渐大而连绵，打在水面上，响声动十里。
秦福那裁风剪雨的一剑并未劈砍到鱼妖身上，半道就被高扬的鱼尾挡下。鱼尾依旧僵直，坚不可摧，被剑气迎面砍上，鱼鳞都没碎一片。
鱼尾松开之后，书生在水里连滚带爬地远离沙汀，像只不会游泳的鸭子，胡乱拍打着双臂，向岸上扑腾过去。
“哦，又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鱼妖不着急将“猎物”追回，腰部以下猛然一拍，当场给秦福表演了个鲤鱼打挺外加咸鱼翻身的组合技——咸鱼打挺，笔笔直直的一根，立在水上、雨中。
秦福一脚踩在翘起的船头，随意挽了个剑花，出言试探：“你这身板，不太像鱼妖，倒像是哪家的鱼干成了精。”
“我不是妖。”鱼妖摆了摆尾鳍，横平竖直，“那家伙，也不是人。”
他语气散漫，慵懒中透着困倦，仿佛随时都会倒地就睡。说话间，尾鳍弯成一个直角钩状，竟无限向外延长，把只差一点儿就能爬上岸的书生拽了回去。
秦福现下是真觉察出不对了，拄着剑直起身：“怎么说？”
鱼妖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书生却咋咋呼呼地打断了他：“你别听他胡说！他就是妖！就是妖！还是一根脑子有毛病的鱼干妖！一见我二话不说就下死手，说什么我被他杀了四十多次——我是人！人被杀就会死！我哪儿来的四十多条命给他杀！？”
书生据理力争，脸都憋紫了，即使被鱼妖的尾鳍束着腰身，也不停挣扎闹动，用力捶打身后的根状死敌。
虽然如此，到底没什么用。
鱼妖勉力垂下眼睫，目光扫过他白净的脸，抿起的唇角添了几分困惑。
他极缓极慢，极不确定地说：“我亲手杀了你四十八次，不可能有假。”
“那你亲眼看我活过来四十八次了？”书生怒而反问。
“不曾。不过，你把我给你立的四十八座坟都撞开了。”鱼妖钩着他转身，下巴点点，指向沙汀中央破开的土堆，“那就是第四十八座坟堆。你趁我熟睡时爬出的。”
“荒谬！”书生瞪大眼，“你这根死鱼干，果真脑袋进了水！”
鱼妖淡淡瞥他，毫不争辩。大约书生在从前的四十七次复活后，都会与他做同样的争吵，他深知辩解无用，也懒得费唇舌。
秦福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的大概讲明白了，心下好奇，朝鱼妖招招手：“朋友，你为何要杀他？一次不够还杀四十八次，到底何仇何怨？”
“你真信他啊？！”书生猛地扭头看向他，满脸难以置信。
鱼妖拿银蓝的眸子望秦福，眼底的水波悠悠荡荡：“无仇无怨，只是受人之托。”
秦福向书生安抚地笑笑，继续问：“谁人之托？”
书生梗着脖子，总算想起该有此一问：“是啊！究竟是谁要你杀我？”
鱼妖垂下云卷雾绕的睫毛，目光从他面上一扫，蜻蜓点水。
“你。”
闹腾过后是一阵死寂，书生瞪眼张嘴，活像只愕然的青蛙。
鱼妖却不再看他，垂在胸口的一缕发丝无风自动，刀子一样割向他咽喉要害。
“锵！”
利刃交击的脆响落下，秦福笑眯眯收剑，鱼妖胸前飘起的发丝断开，轻飘飘掉进湖水。
云梦泽上的雨越发大了，秦福的声音却带着晴日的轻快和温暖：“既然杀了他仍会复活，那你也不必急于一时。上船，跟我们讲讲这事儿背后的故事，兴许我们能帮你？”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鱼妖盯着秦福半晌，在书生心惊肉跳的惊惧里，应了一声好。
雨还在下，乌篷船继续向云梦泽深处前进。途经沙汀，那破开的土堆宛如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小船行进。
鱼妖真身庞大，上船前先化为人形，披着清风明月裁成的曲裾，携风带雨地坐到船头，手臂朝围栏上一拄，便是古画里的美人模样。
他的人身面容实在瑰丽，被那双银蓝的眸子看一眼，即便是满肚子火的书生，居然也莫名其妙消了气。
“我是伏昼。我不是妖。”鱼妖道，“我诞生于泰山府八万里冥海，由死气托生，借鱼身化形。世人称我——冥海阎君。”
“你、你、你是阎君？！”书生刚坐稳，又大受震撼，身体向旁边倾去，“你怎么从未说过！？”
伏昼不看他，垂眸瞧着水面的涟漪：“你不曾问。”
秦福也被他的身份震了一下，可是看他不以为意的模样，又莫名觉得这身份对他而言，可能真算不了什么。
越雪生在一旁盛面，清汤面上铺着辣锅里的素毛肚，白萝卜片与羊肉卷点缀在侧，淋上清汤，并筷子一起递给秦福。
书生肚子里忽然咕噜一声，饥饿冲淡了惊讶，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越雪生给他盛了一碗没有素毛肚的，看秦福开始下筷，方说：“泰山府司掌凡人死生之事，事务繁忙，阎君竟有时间专门离府，追杀一位普通书生？”
秦福嚼着面条点头，书生忙着吃面，只抬起眼睛看过去，等伏昼回答。
伏昼转头，人形的他动作流畅优雅，还有一丝不沾人间烟火的飘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素来重诺，既答应他，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说罢，他的眼神轻轻垂在书生背上。
书生顿时感觉身上一沉，怕饿着肚子当场暴毙，赶紧埋头扒完剩下的面，一抹嘴，问：“我叫岑留夜，今年二十有一，苏南城人，去岁考中秀才，正在准备明年的秋试。平素无不良嗜好，没有得罪过任何人，至于阎君——姑且就当你是吧——所说的事，我毫无印象。”
无论是自己托他杀了自己，还是复活了四十八次，他都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
他在遇上伏昼之前的最后一段记忆是刚从书局买书回来，便被伏昼卷到城外扔进了云梦泽。
秦福吸溜进面条，吐出一口白气：“要不，阎君您展开说说？”
伏昼垂眼，睫毛眨了眨，再抬起：“好，我从头说起。其实求我杀掉你的不是当下的你，而是前世投胎之前的你。”
他的故事，有一个寻常开头。
泰山府居于远海迷雾中，八万里冥河犹如天险，隔开生死，隔开人间。冥河内有八百里忘川，川上设一石桥，孟婆在此派汤。
进入泰山府投胎的魂灵须过了望乡台，最后再看一眼故乡，了却执念，才能登上石桥，饮汤洗去前尘，走入轮回道，再世为人。
若有不愿投胎的孤鬼，或入泰山府籍当个鬼差，或跳入冥海化作那里的一部分，最浪漫的归宿，也不过是在忘川河畔当一颗顽石或一朵彼岸花。
前世的岑留夜，便是河畔的顽石。只不过这颗石头大了点，足有半人高，顶上嵌着一张英俊的少年面，笑眼盈盈，意态从容。
阎君每日提着灯笼从河边过，幽蓝色的衣角伴着烛火悠悠拂过石面，写下一瞬的相遇。
千百个一瞬之后，相遇就变成了重逢。而这无数次的重逢又给了顽石莫大的勇气，让他在阎君的下一次经过时，唤住了他。
少年自称岑留夜，是个读书人。他说他不想投胎，却不得不进轮回再走一遭，求阎君下次到人世时，如果和他的转世相遇，定要杀了他。
阎君拒绝了。
伏昼道：“我查过他的命格，文御在命、武君司天，文武双全，是儒门顶级命格，天生圣人。可他十九岁便入了泰山府，并要我一定要杀了他的转世之身，因为再转一回世，这命格也不会变。他说他多活着一天，世上就要多一个痛苦的人，一桩悲怆的事。”
“可是他为我泰山府谋了一计，解决了府君的伤，如此重礼，所求的又是一件小事，我无法拒绝。若非泰山府事忙，我着实抽不出空到人间，也不会将此事拖延至现在。”
说罢，伏昼摇了摇头，眼中隐露无奈。
秦福挑了挑眉，扭头打量岑留夜。他瞪着眼，一面惊讶一面喝汤，眉宇间只看得到憨直，既无眉心紫气，也无辉彩伴身，全然看不出天生圣人的样子。
秦福不由自主地问道：“阎君，你确定没找错人？”
岑留夜虽然也觉得此事离奇，可听他问得这么直白，还是有些受伤。
当然当然，比起丢了性命，这点心灵上的小创伤不足为提。
伏昼颔首：“我执掌命簿，入轮回者皆在上方留名，转世后的身份也有登记，不会错。何况寻常人如何有复生之能？定然是他无疑。”
岑留夜闻言，浑身一冷，赶忙叫冤：“阎君，做人……做鱼……做鬼要讲道理啊！您看我全身上下哪有一点天生圣人的样子？一个二十岁才考上秀才的天生圣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天生圣人？”
伏昼平平淡淡道：“儒门诸位圣贤中，不乏厚积薄发，至耄耋之年方成仙成圣的例子。”
岑留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若是换作以前，如果有人说他是天生圣人，他就算心里不信，嘴上也会高高兴兴地应两句“多谢赞赏”，实在想不到有一天面对这种好话，他竟要避之唯恐不及。
伏昼不在意他的想法，只说：“泰山府承前世的你恩情，杀你为守诺，也为报恩。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便是入土为安的好日子。”
说着，他的手缓缓抬起。
“等等！”在岑留夜吓得魂飞魄散之前，秦福懒懒地喝着汤，拦住了他。
伏昼看向他后方的越雪生——心口的秦玥元神，卖他面子：“还有何事？”
秦福咂咂嘴，问：“阎君确定命簿指向的是这位书生？”
伏昼颔首：“自然。”
秦福又问：“那阎君是否听说过，儒门有一门混淆天机的术法？”
伏昼眸光闪了闪：“泰山府司掌轮回，有府君坐镇，儒门无从干涉。”
“转世前无法干涉，转世之后呢？”秦福把空碗递给越雪生，越雪生无奈，给他盛了一碗辣锅里的羊肉。
伏昼似有所想：“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福吃着裹满了辣椒的羊肉，嘶嘶哈哈吸着凉气说：“众所周知，儒门出阴谋家，大阴谋家。岑留夜是天生圣人，他的诞生儒门必定有感，以那帮阴谋家的能力，将尚未成长起来的天生圣人护住、藏住，不是问题。他们甚至可能算出，或者查出阎君与岑留夜的约定，因此特地造了个假的岑留夜，放在阎君的眼皮子底下——苏南城可离南海近得很——等着您动手杀他。而为免假的岑留夜过于普通，他们还留了后手，便是让其复活的东西……也可能是能力，以打消您的疑虑。只要您千辛万苦杀了这假的岑留夜，那位真正的天生圣人，便能如他们所愿，顺利成仙成圣，成为儒门的又一支柱。”
“……”
伏昼沉默良久：“这只是猜测。”
“考虑一下儒门的行事作风，我觉得这才是真相。”秦福耸耸肩，羊肉太辣，他去清汤锅里捞了点笋片，“若在你面前的岑留夜不是真的——阎君无故杀凡人，这在泰山府也是重罪，既不能守诺，又自找惩罚，阎君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伏昼又沉默了很久。
岑留夜似乎瞧见了一丝生机，看看秦福又看看伏昼，终于狠心做下决定。
“阎君若是不放心，还认为我可能是真正的岑留夜……我可以留在您身边，直到您查出我复活的原因，确认我的身份！只求事了过后，如果我确实不是您要杀的人，便留我一命。”
岑留夜说着，挠挠头，眉宇间憨直与诚恳并存：“不过……还是希望您动作快些，明年的秋试对我很重要。我……我答应了绾绾，待我成了举人，便到她家提亲的。”
“……”
伏昼定定注视他，银蓝的眸子里流光悠悠，终至宁静。
他没有说什么，秦福却一笑：“放心吧，阎君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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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四十七、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