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福看着冷红尘，若有所思。
抛开他最后那句带有浓重个人情绪的评价，布置这一陷阱的人机心甚密，而且对他的行事风格十分了解。
大凡儒门弟子，稍有天赋者皆习得推演天机的法门，因此那人便先在墓地废墟设一假象，使冷红尘向深处探查，顺藤摸瓜寻到圣人坐化地与那处的阵法，遭受反噬。
而在此之前，他先不知用什么法子将部分魔族引至天葬地附近，让它们听到墓地毁坏的声响，从而赶来，正好与受创的冷红尘迎头撞上。
这一来一往间的时间差需拿捏得非常妥当，早了晚了都不行。早到两边碰不上，晚来会错过，必须像榫卯一样契合得正正好，这个陷阱才算功成。
除此之外，那人引来的魔族的实力应也是经过精心挑选，并且他对天机反噬可能给冷红尘造成的伤势心中有数。
若不如此，怎么能叫冷红尘伤得如此恰到好处——沉重却不妨碍逃命，逃出生天后恰好失去行动能力，那真是轻一点重一点，冷红尘此时此刻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秦福掐着手指想，自己或许想多了，那位设陷阱的人未必可以筹谋到如此细密的地步。但若他确实可以，也确实这样做了，那么阎君的行迹，恐怕也在他的料算当中。
秦福唯一不确定的，就是自己和越雪生的存在，是否也在那人布下的局中。若是，洋槐商号的变故、夏宇阖和阿苏娜的相遇也将是这一局的一部分。
他之所以如此揣测，原因很简单，他跟越雪生就是被商号的变故引来的——更确切地说，被引来的是天玑门有能力处理这种程度的变故的弟子，不是他们，也有别人。
秦福在脑海里疯狂阴谋论，情感上认为自己是想太多，理智却觉得他想得还不够多。
要命！跟儒门扯上关系的事情怎么都这么麻烦！
秦福头疼地挠头。
冷红尘咳出一口血，见他神情有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缓缓神，说：“先别乱想。你想得越多越可能入套，对付儒门之人，最忌讳的就是自作聪明。”
秦玥看看冷红尘，又看向秦福，一语道破他的心事：“你认为让冷道友栽跟头的陷阱只是某人所做的局中的一部分，而我与你也可能身涉其中？”
“不无可能。”秦福耸耸肩。
他本就没打算遮掩，干脆地承认了。若是秦玥看不出来，他之后也要找机会同他说的。
“既然如此，多思多虑只会自乱阵脚，且先看着。”秦玥伸手在秦福头顶一按，平淡的语气带着笃定，“如果我们真的在局中，不妨将冷道友带在身旁，静观后续发展。”
秦福眉尖一蹙，旋即舒展，若有所思地点头。
阎君左看右看，好似终于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语调清冷地问：“如此做，不怕正中阴谋者的下怀？”
“现下敌暗我明，如常怀此心，则天下万物无不可疑，红尘百态无不能疑也。”冷红尘笑着拽文，说完了继续咳嗽，断断续续的，好不容易才将胸腔里的瘀血清干净。
秦福搔搔头发：“是这样不错。不过我总感觉这个局有点熟悉，仿佛不久前经历过类似事情似的。”
冷红尘叹气：“可不是不久前才经历过吗？”
秦福犹豫了一下：“真和二十年前的局有关？”
“嗯，我回天葬地，为的就是追溯那份秘法的跟脚。”冷红尘转动血迹斑斑的手，目光在指掌间游移，“那人必定知道我的目的，可他却也不打算杀我，让我重创，让我带出消息……他究竟要做什么？”
秦福一听这话，心头就咯噔咯噔响。
冷红尘的猜测若是真的，那他觉得自己和秦玥铁定身在局中，而且自己的身份也已暴.露在那人眼里。
冷红尘给秦玥的秘法，是二十年前的阴谋里穿针引线般的存在。他秦福，则是引动剧变的开关，从他之死始，由他之生终。
他不入彀，怎么延续前因，启发后果？
秦福磨了磨牙——别让他逮到是谁又想干这种缺德事！
……
冷红尘伤势不轻，秦福和秦玥带他回到城中暂作休憩，秦玥又花了点时间，设法帮他压制内伤，这才免了他的性命之忧。
在秦玥为冷红尘疗伤之时，秦福出门一趟，替洛非水买齐了他交代的花卉种子。回转途中，他沿青石板路转出巷子，眼前忽然现出几所民居，参差错落在街道对面。
几户人家都门窗闭锁，想是屋内无人，只有靠近街边的一间小院里有个妙龄少女，眉心一点朱砂如雪染成，姿容清丽。
她站在缠满牵牛花藤的竹墙旁，怀里挽着一大把海棠，刚从树上剪下，绿叶盈盈，花色鲜艳，仿佛云梦泽湖水里烧出的烈焰。
“公子，买花吗？”少女看见路对面的秦福，双眸弯弯，扶着竹墙出门来。
秦福看她身姿羸弱，面带病色，双手却结满厚茧，可见她的身体不好，家境也不宽裕，一时起了恻隐之心。
于是他笑着接过少女递来的海棠花：“我都买了，多少钱？”
少女报出一个数字，不过十几文，秦福身上没有铜板，便拣出一块碎银，在她为难着没法找零时，又要了剪几枝开满牵牛花的细藤。
“这些就够了。”秦福说道，再次制止少女的推却，“你的花种得很漂亮，我很喜欢。”
少女怔了怔，唇角弯起淡淡的弧度。
“公子付的钱太多了，我实在找不开。既然公子喜欢这些花，以后再来，我便不收您的钱。”她慢慢地说，语调轻缓，如流水潺潺，“我叫绾绾，就住在这里，公子几时过来我都在。”
秦福自然不会说自己以后再不来了，笑着答应，便转身离开。
回到客栈，秦玥和冷红尘正在商量之后的打算。
冷红尘的伤虽不致命，要好也难，棘手得很，秦玥考虑一番后，决定带他到南海之上的杜康山找师叔洛玉央，放他在山上养伤。
洛玉央的实力在半步天妖到天妖之间，因常守海外，实战能力也不弱。除了他，杜康山上还有闭关的天玑门主，他们两个……其实是三个的师尊，天底下大约只有荒墟前线有秦羽歌坐镇的人族大营比此地安全。
那位儒门的布局者若是能把天玑门主也划入布局，事情倒也简单，他们什么都不用做，摆就行了。
秦玥想得周到，将自己的打算换一副言辞告知秦福和冷红尘，立刻得到两根充满赞赏的大拇指。
另一边，伏昼与三人道别后，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方回到原本的礁石上站着。
少顷，岑留夜从远处走来。
“俗事已了。”他向伏昼的背影微笑，眼神略有些古怪，却不多说什么，“走吧，我随你回泰山府。”
伏昼背对着他，原不觉得异样，直到循声回头，目光落到岑留夜身上时方觉不对。
“你！——”
伏昼匆匆出手，冥海之力扰动，卷起万顷波澜，直向岑留夜而去。
岑留夜站在海风里，释然的笑容仍挂在脸上，瞳孔却开始涣散——他的胸口悄无声息爆开一团血色，半支金色骨笛射向伏昼，海滩上一时金光大放，照破天宇。
伏昼伸手慢了，只来得及握住一捧血花，可那血花也随着岑留夜肉身的消融而快速湮灭，最终只在他掌心烙下一点朱砂般的殷红。
金光挡住了他释放出去救人的力量，金色骨笛浮在他跟前，解决了他关于岑留夜为何杀不死的疑惑。
代价是，岑留夜死得半点不剩，没有躯壳，没有灵魂，消亡得猝不及防。
伏昼的手微微颤抖着，抓住了那半支骨笛——这是圣人骨所制的法器，借泰山府承托的生死大道而生，能将死物，甚至幻影转托为人，只要骨笛鸣响一日，则载体永生不灭。
岑留夜根本不是人，没有躯壳，没有魂魄，只是一抹人为捏造的幻影，因骨笛而诞生在人间，享喜怒哀乐命运无常，最终消散于咸腥的海风。
所以他像岑留夜，却似是而非。外表似人，却不受死亡挟制。
微风吹拂笛孔，呜咽之声聚起地上的流沙，化为一句警谶：
岑留夜已死，多谢守约。且回泰山府，今后莫再牵连。
伏昼闭了闭眼。
他是冥海意念托生，看尽轮回，因此淡漠死生。此刻却觉心湖上掀起惊涛骇浪，把那万万载不变的平静打成粉碎。
他当然知道这留言是谁传来的，不是儒门大能，就是转世后忘弃前尘的岑留夜。他们亲手造出一个“岑留夜”，当着他的面杀了个干净，便是告诫他不要涉入此事，不要介入他们的布局，回泰山府继续做他的阎君。
或许这其中还有几分善意，源自转世前的少年圣贤，算作对他守诺重信的回报。
可他从骨子里就厌恶这种被利用、被愚弄的感觉。
伏昼睁开眼，将骨笛掷于警谶流沙上，沉沉怒意扰动天象，化为阴霾雾霭笼罩十方。
“泰山府事忙，我却不是一点时间都腾不出来。”
他摊开手掌，靠近食指最下方指节的侧面印着一粒血珠，盈盈闪着光，传递出幽微气息。
像个引他入彀的陷阱。
伏昼叹了口气，眉宇间有阎君的悲悯，更有冥海之灵的肃杀。
“陷阱吗……若无瞬杀我的力量，就莫怪我趁势而为，掀了你的道场！”
伏昼一步踏出，周身空间裂开罅隙，构成一条长长的通道。
他的身影没入其中，只隐隐有只言片语坠下：
“幸好，你和他们道过别了……”
……
海上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风平浪静，现在却刮起狂风，掀起巨浪，黑压压的天几乎要跟海面合拢，令人心上沉沉。
秦玥看了一眼天色，虽然疑惑，但还是御剑开路，将风浪都挡下，从身侧划开。秦福扶着冷红尘站在他后方，眼前景色骇然，对他们倒是毫无影响。
一番跌宕后，远处的浓雾里隐约露出一角丹青色的山尖，朱红与浓绿染在一处，艳丽而显眼，几乎称得上指路明灯。
“那是杜康山吗？”秦福问。
“嗯。师叔已感应到我们，山前的浓雾是护山阵法，现下已开了条缝。”
秦玥淡淡解释着，足下长剑速度再提，电光疾驰间掠入山雾间开的一线缝隙，而后风止波平，天朗气清。
外界的天气丝毫没有影响杜康山上独一份的宁静。山头上枫红柳绿，真像一幅用色淋漓的丹青，一泓清溪环绕，莺飞燕舞，更是绝景。
洛玉央从山路上下来，一晃眼到了秦福和秦玥跟前，眼神扫过气息奄奄的冷红尘，大概明白了什么，点头道：“随我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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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四十九、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