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看到了什么?”秦玥淡淡地问。
他凝掌成爪,不断往冰层中注入灵力,加厚、扩散,直至彻底冻结阴影。
而在秦福的视野里,秦玥冻住的是一条大鱼尾巴,尾巴侧翻竖立,浅蓝色的鳞片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
“鱼……”秦福如梦初醒,“是鲛人!她不是女鬼,是鲛人!”
秦玥挑了挑眉,翻手挥出一掌,虚虚打在女鬼与棺材上。
秦福只听锵啷一声响,棺材碎裂、女鬼一分为二,假象化成点点冰晶散于无形,底下的真实便水落石出。
秦福敛起灵眼,秦玥收了劲,冰层仍然凝结在半空,却变得薄脆而莹亮,镜子似的,那鲛人尾巴一抖就碎了,再一甩尾,贝壳外的冰也扑簌簌砸落在地。
她把尾巴盘回身侧,心疼地揉着尾巴尖上冻裂的鳞片,施法将之复原,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找秦玥算账。
这时,洛非水从秦玥背后走出,握住钉在门上的长枪,险些被枪杆上残存的冰炽二气所伤。
他并拢手指,虚握一个圈,灵力如涓涓水流抚过长枪,扫去上方残余的气劲。
然后他拔下枪,顺势敲门:“是我,天玑门隐宝阁洛非水。你方才攻击的是越雪生师兄。”
门内静默半晌,一把声音弱弱地飘出来,全无先前的嚣张狂妄,只剩苦涩:“越师兄,洛师弟,你们可算来了……”
他跟吊嗓子似的尾音悠悠扬扬地上挑拐弯,比鬼叫吓人。
其实也对,鬼哪有人吓人。
秦福的手臂上冒起小疙瘩,细细密密连成一片,酥麻麻。
他吸着冷气,牙疼般地皱起脸。
秦玥也有些无奈,抬手叩门:“开门,或者你出来,我们谈谈最近发生的事。”
门里又是一阵死寂,这回过的时间更长,门“吱呀”地开了:“我不能出去,有劳师兄进来,帮、帮我一把……”
说话之人竭力压抑着什么,吞掉的尾音似乎是一声痛呼。
秦玥眼一凛,以眼神示意秦福和洛非水留在外面,随即侧身挤进门缝,衣摆一掀,门就关了。
秦福盯着门,心里想着以越雪生的实力无需自己担忧,浑然不觉眉头紧皱。
蓦地,身侧吹过来一阵寒湿气息,恍如海风。
秦福猛然回过神,扭头看向旁边的同时朝后跳开:“谁?!”
这反应,倒是跟刚才的鲛人与商号主事一模一样。
鲛人不知何时收起了贝壳,下到地上,背着手站在秦福身旁,微弯着腰打量他。
鲛人长着一张出尘脱俗的脸,眼里藏着大海,纯然天真,如白璧无瑕。
“别担心,他不会有危险。”
好像看穿秦福的想法,鲛人姑娘抿起唇角一笑,声线轻柔空灵,悦耳如清溪,舒缓地漫过秦福耳膜,继而流过他的心田,抚平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不安和担忧。
秦福眨眨眼,目光下移,停在鲛人的腿上。
落地之后,她的鱼尾便化为人腿,包裹在曲裾的之下,裙摆是和她尾巴颜色相近的蓝色,还绣着一朵朵鱼鳞般的小花。
秦福看人有自己的一套,和不同性格的人交往,他有不同的策略。
秦福打量着鲛人姑娘,良久,咧嘴笑出一口糯米牙:“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唔?”鲛人姑娘歪头。
他问得没头没尾,突兀、古怪,还有一些失礼,洛非水都听懵了,鲛人姑娘却跟着露出笑容,仿佛很喜欢他如此坦诚的询问。
“在你们看出我的真身之前,我是坏人,嗯,人族观念里的坏人。”她原地转一圈,笑眼弯弯,“不过现在,我是好人。和你们一个立场的好人。”
洛非水转头看秦福:“你信吗?”
“我信啊。”秦福答得理所应当,“传说里,鲛人不会骗人。”
鲛人姑娘加重语气强调:“我是海妖。你应该说海妖不会骗人。”
“你不喜欢鲛人这个名称?”洛非水本来警惕着,可一听到她优美的声线,就不知不觉地放下戒心,被带进她的谈话节奏。
“不喜欢。”鲛人姑娘摇头,海藻般的长发噼噼啪啪地甩在脸上,“没有海妖听来有气势。”
洛非水眼角抽抽,“就为这个”四个字已经在嘴边了,硬生生被突然打开的门噎了回去。
商号大门开了,昏惨惨的黄光扑出来,像开闸入海的鱼一样争先恐后。
秦玥站在光里,身后是一片茫茫的光海,根本看不清有什么,而他半边身子都沾着血,光线如水一般晕过,愈发的触目惊心。
“秦玥……玥……越师哥!”秦福第一时间冲过去,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抓住了他的手,“你没事吧?”
“没事。”秦玥立刻反握,垂头看了看,解释道:“不是我的血。”
秦福松了口气,后知后觉自己反应激烈,却也没有把手抽回。
“师兄,里面什么情况?”洛非水挤不过去,只好搭着秦福肩膀,伸出个脑袋问。
“进去说吧。”秦玥牵着秦福,将目光投向鲛人姑娘,她正好奇地歪头望过来,“请你也一起。”
三人……不,两人一鱼一头雾水地被他带进商号。
初进门,光芒如微荡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仍是黄色,却变得温暖和平。
待双眼适应之后,秦福放眼四顾,只见从外看是宝塔状的一层楼,里面却是个中通的广阔空间。
沐光的部分透出翡翠色,内里通透,外部晶莹,好似曾经封过什么东西,现在炸开了,表面是大块大块的缺口,缺口边沿有锋利的棱角。
远光的位置则铺着喷溅状的血迹,像是刚经过一场搏斗,顺着血迹的形状和深浅去描摹,可以还原出这场搏斗的激烈程度。
除此之外,这偌大空间里再没别的痕迹,唯一的活物,就是盘腿坐在光芒里,半边身子鲜血淋漓,半边身子如光铸成,斑驳的裂纹下涌动着红光,那大概是他的……血液?
男人半弓着腰,半边脸仿佛破损严重的瓷器,由黄光组成,微微蠕动。另外半张脸还算完好,所以他扬起这半边嘴角,灿烂潇洒地笑,中气十足地说:“越师兄,洛师弟,还有秦福小师弟,你们还记得云梦泽畔的夏宇阖吗?”
秦玥扶了扶额。
秦福:“……?”
这话听起来好怪,但细想又没什么问题。
洛非水愕然:“你……宇阖,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三十年前,夏宇阖接到坐镇洋槐商号的任务,大晚上拉着他喝酒告别。
那时的他就喜欢这么笑,一边笑一边灌洛非水酒,说来日等他到苏南城,再请他吃这里最负盛名的正宗蜀地太平锅。
结果洛非水来了,太平锅没吃上,这家伙倒是变得跟鸳鸯锅似的。
“说来话长。”夏宇阖叹了口气,“多谢越师兄方才出手相助,否则,我还不知要在这被困上多久。”
说着,他动了动完好的右手,秦福与洛非水才看到他手上一直攥着个东西——一盏提灯,幽蓝色的玻璃罩子,里面是一朵黄色火焰,焰心包裹一只黑翅金头的大飞蛾。
飞蛾扑腾翅膀,作势想挣脱出去。那火焰温温吞吞地一涨,它便又偃旗息鼓。
秦福看看提灯,又看看洛非水——他似乎有一盏同样的。
“不一样,他那盏是仿品。”看出秦福的想法,夏宇阖摇摇头,眯着眼,琢磨着从哪里开始讲述,“这盏提灯出自泰山府,名唤风波渡。真品是我手中这盏,我年轻是为泰山府办过一件事,这是府君赠予我的谢礼。阿洛手中的仿品,是我送给他,用来防一般鬼修的。”
风波渡对鬼修有极强的克制能力,全力施展,入道境之下的鬼修不是一合之敌。
这毫无疑问是一件至宝,却也正因为它,为夏宇阖招来了今日之祸。
“苏南城近南海,商号的生意做大之后,触角不可避免地要伸向海边,我也因此结识了这位海妖姑娘。”夏宇阖看向鲛人姑娘,眼神温和,“阿苏娜,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鲛人姑娘溜到夏宇阖身边坐下,靠着他完好的半边身体,翘起脚丫晃晃:“我叫阿苏娜,海妖族族长之女,我跟他认识二十九年了,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对,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夏宇阖笑着摸摸她的头发,继续说:“我遇到阿苏娜时,她正在被一头海底暗魔追杀,就是提灯里这只飞蛾。”
“暗魔并无固定形体,一代只有一只,老的不死,新的不生。它们只诞生于海下至暗之处,不惧光明,却天生被纯粹的死亡之力克制,因此这一族和泰山府素来不对付。我以风波渡救下阿苏娜之后,这头暗魔转而盯上了我。”
夏宇阖回忆起过往,皱皱眉:“暗魔无形,附体于常人身上,吞食掉他们的灵魂后便可获得他们所有记忆,并可以操控其身体,混入人群,接近我。这种状态下的暗魔实力极弱,伪装性却几乎天衣无缝,因此一开始,我被它阴了好几回。若不是阿苏娜在身旁,多次用海妖看破虚妄的天赋助我及时发现暗魔的身份,我早就死在这家伙手下了。”
“那你为何不传讯回宗门?”秦玥问道。
暗魔数量稀少,难缠,可单只对于天玑门而言不是威胁。
夏宇阖苦笑:“最初,我太过傲慢,认为区区一只暗魔不足为虑,想亲手解决掉它。等我想求援时,暗魔已经侵入我的身躯,将我半个灵魂吞噬殆尽。”
他不得已,只好一边用风波渡封锁商号,一边引风波渡中的冥海之力入体,抵抗暗魔的侵蚀,与它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同时,他请阿苏娜分批送走商号成员,又费劲与阿苏娜演了一出女鬼薄棺镇压商号滥杀无辜的戏码,迫使东集市的百姓远离此处,避免再出现更多受害者。
做完这些,他才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向宗门求援。
“方才越师兄出手,将暗魔困在我左半边身体中,再以风波渡斩去这一半血肉,终于将暗魔禁锢其中。”夏宇阖心有余悸,“幸好此回来的是越师兄,灵力操控颇为精准,才能在剥离暗魔的同时,引冥海之力暂封我破损的躯体,保住我一条命。”
秦福听得叹为观止:“师兄,你真命大。”
整件事了解下来,他的感想是,但凡其中有一个环节走岔,夏宇阖都活不到现在。
“我也这样觉得。”夏宇阖动了动嘴唇,嘴角堆起的褶皱像秋天的瓜藤最后结的一个苦瓜。
“下回还傲慢,还逞强,还什么事都想自己解决,自出风头吗?”洛非水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问。
夏宇阖仰头望天,神色疲惫而沧桑。
“我以后再这样,就自己找根苦瓜藤吊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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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四十五、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