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修与秦福大眼瞪小眼,良久,挫败地叹口气,用力搓脸。
秦福拍他肩膀:“行了,大致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你现在是没什么用……”
鬼修一瞪眼,秦福从善如流地改口:“我的意思是,你确定把知道的都告诉了我们?”
“确定啊,我又不掺和洋槐商号的事,没那本事。”鬼修叹气,“我待在这里只是为了碰运气,寻找《玄天秘录》的下落。因滞留凡世过久又不拘魂,泰山府的阎君已经在百忙之中抽空发了十二条催我回去的讯息,再不走,我只怕连这个委托也要丢了。”
他眼珠子一转,看着秦福赔笑:“那什么……你们问也问完了,能不能放我离开?”
秦福的手仍搭在他肩上,手指敲了敲,不轻不重的,仿佛直接敲在他心上。
他低声说:“放你走可以,不过你在这儿待了五天都没被女鬼弄死,我不信你一点发现都没有。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看见什么看似没问题,实则吊诡的细节?”
线索多在细节里。不易察觉者是其一,古怪不和谐者是其二。
鬼修的脸皱起来,像个隔夜的大肉包子,每条褶皱都写满无助与苦恼。要不是手脚皆被捆着,他都要学猴子,蹲在地上抓耳挠腮。
秦福静静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鬼修大抵是想起什么,满脸的褶子都舒展开,表情严肃又迷惑:“是有个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大凡厉鬼皆有鬼气,因生前死法不同,鬼气略有差别。那女鬼额前有血洞,应是横死,怨念之中多少都会夹杂些血腥味。可她身上不仅没有,连鬼气都比寻常鬼怪微弱,真是奇怪。”
“没有血腥味,鬼气薄弱……”洛非水若有所思,“那她可有旁的气息?”
鬼修想了想,点头:“有,一股海腥味,很淡,常年生活在海边的人和鬼都会沾染上。《玄天秘录》之事尚未传到凡世,她既知道,想来也是南海之人,或者前段时间在那儿生活过,有点海味不足为奇。”
秦福暗暗记下,追问:“还有别的吗?”
鬼修闻言,脸又皱成一团:“真没了,我这五天,白天四处找东西,晚上四处找地方躲,哪儿有那么多细节等我去发现。”
他语气诚恳,眼睛里除了真诚只看得到憨,将刚出场那会儿营造的淡漠冷冽高人气场破坏得干干净净。
秦福看不出他有说谎的迹象,思忖片刻,对秦玥点点头,表示可以将他放了。
秦玥手指一勾,缠绕在鬼修身上的绳索霎时化为轻烟消散。
重获自由,鬼修“嗖”一声蹿出老远,高大的身影瞬间缩水十倍,团成个透明泡泡,眨眼间没了踪影。
三人看傻了眼。
半晌,洛非水幽幽地道:“我大概知道他是怎么在女鬼的眼皮子底下活过五个晚上了。”
秦福哭笑不得。
放走鬼修,三人留在茶水摊里。秦玥在摊子周围设下屏蔽形体气息的结界,静静等待着夜晚降临。
无事可做的时候,时辰好似腿脚不好的老人,步履维艰。
秦福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桌上遗漏的茶杯,在茶杯转动的轻响里,影子由西扯向东,黄昏已至,继而星垂漫天。
最后一丝暮色被黑暗淹没,几乎是同一时刻,秦福察觉周遭的气氛变了。
和煦的微风变得冷酷,从面试吹过,如刀子剜割。
头顶星河长明,那亮光却坠不入集市,在半空就被无形的帘幕阻截。
可诡异的是,集市里同样不暗。非但不暗,还有未知的光源在释放光线。丝丝缕缕的红光纠缠着风随处飘荡,荡向东面,西边就伸手不见五指;荡向左边,右侧就暗得不见天日。
这些忽明忽灭的光,仿佛操控木偶的傀儡丝,任它千丝万缕,最终归于一点——洋槐商号屋顶的棺材,以及棺材里女子涂抹鲜红的指尖。
秦福顺着光抬头,瞳孔皱缩。
屋顶上有一口葬苦命人的薄棺,棺盖滑开一半,从中探出半个身子。
女子身着红嫁衣,黑发披散,脸惨白,嘴煞青,额前有血洞,在红光的映衬下诡谲莫名。
她闭着眼,探出棺材的半个身子笔直,两手微微抬起,指甲上沾染的鲜红便化为血色光线,随风飘洒于集市四方,好像在寻找什么、驱逐什么,又好像只是无聊之下的游戏。
“她是几时出现的?”秦福怔怔地问。
洛非水茫然摇头,秦玥则眯起眼,将两人挡在身后:“她出现时,我并未立刻察觉。”
越雪生的躯体只有悟道境巅峰实力,可秦玥的元神是实打实的入道境,能蒙蔽他的感知,要么这女鬼与他实力相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要么,就是这女鬼修习了秘法,亦或身怀可以影响修行者感官的法器。
女鬼并未发现他们,闭紧的眼睁开一条缝隙,头部缓慢地晃动,手指蜷缩。
她张口,随着声音一并落下的,是额前血洞内涌出的黑血:
“今日天晴,夜景甚美——”
女鬼轻飘飘地说,空灵飘忽,甚至有一丝悦耳。
但下一刻,她忽然将嘴角咧到耳后,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语气阴恻恻:“你再不把东西交出,我就要吃掉你身边的最后一个人了!”
秦福听得皱眉。
女鬼话音未落,商号那扇白天推不开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面透出昏惨惨的黄光,看着倒像洛非水那盏提灯,只是更有活力,有活力得杀气腾腾。
门内传出懒洋洋的声音,嚣张又狂妄:“你过来啊!”
秦福:“?”
洛非水:“!”
秦玥:“……是他,洋槐商号的主事。”
秦福、洛非水:“……”
屋顶上,棺材里,女鬼扬起嘴角邪魅一笑:“你出来啊!”
“不不,我热情好客,还是你进来!”
“我比你热情好客,你出来!”
“胡说!我更热情!”
“瞎扯!我更好客!”
“你进来!”
“你出来!”
一人一鬼就这么你进我出地打起了拉锯战,鬼打墙似的一遍遍循环。
秦福三人的表情也从最初的震惊,到此刻的麻木。
“师哥,这场面够吊诡吗?”秦福搭着秦玥的肩膀,叹着气问道。
秦玥脸色深沉:“天下吊诡处八斗,此景独占一石,其余共欠二斗。”
秦福笑了一下,感觉不合适,又绷紧脸:“那为什么刚才的鬼修提都不提?”
“可能……”洛非水惆怅地道,“他光顾着躲了吧。”
秦福看着眼前的“奇景”,耳边尽是那一人一鬼没有营养的斗嘴,眉角抽动,太阳穴的青筋蚯蚓似的扭得曲流拐弯。
可是很快,他的理智便脱离无语到麻木的情绪,揪出了古怪背后更古怪之处。
“不对!”他拧着眉毛,“女鬼杀了那么多商号的人,商号主事对她为何会是这个态度?女鬼不敌主事,却能镇压商号;主事明知女鬼害人,却还主动放她进去,那态度不像请君入瓮,倒像邀友上门。”
他觉得,这二位与其说是死敌,不如说是损友。
“门开了,我们进去。”
秦玥眼眉一沉,左右握住秦福和洛非水的手腕,身形闪动间掠向商号大门,犹如划破天际的流光。
“谁!?”
吵嘴中的一人一鬼同时发现他们,异口同声地暴喝,并出手攻击。
女鬼离得近,一道虚影倏然拍落,修长阴影的顶端缀着一片巨大的扇形轮廓,遮天蔽地,瞬息之间从秦玥头顶落下。
商号主事的速度稍慢,门缝被一支红缨枪撬开,破风裂空,凌厉锋锐地直戳秦玥心口。
他们彼此皆是仓促间动手,却丝毫不损威力,就像攻击早在手里捏着许久,现在终于等到释放的机会。
秦玥顿住身形,抬手攥住枪,硬生生往上一撩,枪尖刺中了扇形阴影,却似怼进厚厚的水墙,冲力未去,已经寸步不能进。
同一时间,枪杆上燎起蓬勃的火,火焰化作龙头一口咬住秦玥的手,并以极快速度攀上他的手臂,钻入肌肤、侵入肺腑,试图从外而内瓦解他的躯体。
长枪的异变成功拖住了秦玥的反应速度,女鬼抓住他片刻的僵止与停顿,空中的扇形之影忽然像水流般翻卷避开枪尖,凝聚成一片薄而锋利的巨刃,自他头顶劈下。
堪称凶悍的攻势,可谓精妙的配合。
默契,但是诡异。
“师哥!——”
秦福紧张地揪住秦玥的衣袖。
秦玥不慌不忙,先给他递了个示意放心的眼神,而后手一抖,长枪脱手钉入商号的大门。
不见他如何动作,脚下突然弥漫起深蓝色的寒雾,雾气极快地繁殖扩散,转眼便扑灭了身上、长枪上的焰火,又于千钧一发之际结成冰盾,挡住劈落的虚影巨刃。
“嘶——啦——”
令人牙酸的拉锯声在半空回响,冰盾被寸寸割裂,巨刃却始终砍不到底——因为寒冰再生的速度远远超过刃锋破坏的速度,甚至有将虚影反包裹住的趋势。
而且随着秦玥注入的灵力愈多,冰层就愈坚硬。
秦玥抬首看向女鬼,她仍是只有半个身子探出棺材,抿嘴咬牙双目圆瞪。
棺材下方有一道巨大的影子,正弯曲成刀状,用力摆动,想挣开那包围住织金的寒冰,周身炸起鱼鳞般细细密密的刺状黑影。
秦玥淡淡一扬手,冰层瞬间加厚延长数十倍,将之整个冻结在内。
秦福聚灵力于双眼,开灵族灵眼,望向女鬼。柔和灿烂的视野下,他看到的不再是面目狰狞的鬼修,简陋粗糙的棺材,而是……
“好大的鱼!”秦福脱口而出,“好大的贝壳!”
二十米宽的蓝色贝壳,内置一个小而华丽的房间。
白玉铸成的美人榻上坐着一道曼妙身影,蓝发碧眼,织金长裙,一张极美极艳的脸气呼呼地鼓起,身下匀称纤细的鱼尾伸出贝壳,便膨胀为遮天蔽地的大小。
她的鱼尾此时正卡在秦玥的冰盾里,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四十四、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