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清晨,苏南城内各处都很热闹,唯独以东集市为中心,划出了一片完全空白的禁区,就像山水画里不和谐的留白,扎眼又突兀。
为免过于引人注目再节外生枝,三人各自搓了个隐身术在身上,直到走到洋槐商号门前,才又撤去。
在近处看,商号更是金碧辉煌,闪亮得犹如天上最亮的星,被阳光一反射,几乎能晃瞎人眼。
秦福眯着眼看了一会儿便不行了,揉着酸疼的眼睛道:“师哥,洛师兄,咱们是直接进去,还是等入了夜,那女鬼和棺材现身,再与他们一会?”
“稍等。”
洛非水表情严肃,从袖中取出一盏形如宫灯的蓝色提灯,里面点着昏黄色的蜡烛,甫出现,就令四周光线黯淡,连商号本体也不那么晃眼了。
他提着灯走向大门,商号大门本是虚掩着的,可他一靠近,周遭便忽起怪风,将门扉重重掩上。
提灯里的焰火上下抖了抖,缓慢迟滞,散发出如暮年老者般的朽旧感。
洛非水伸手推门,手放上,使力,却似推的不是门,而是一座坚实的大山,不管他如何用力,那两扇木门就是纹丝不动。
“这地方不对劲。”洛非水收回手,转而托住下巴,“有鬼气,但是不多,至少绝不可能困住在这管事的那家伙。门推不开,应是被某种力量堵住了,可我感受不到——越师兄,您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三人组里最弱,目前为止连鬼气也毫无所觉的秦福闻言,扭头看向越雪生。
越雪生摇头:“和你一样,只发现了一点鬼气,比寻常鬼怪还要弱些。至于这门……”
话音未落,他翻袖挥出一掌,劲力横斩在门上。
这一击他用了五成力,却如泥牛入海,商号大门纹丝不动。
洛非水愕然,就连越雪生也诧异地挑了挑眉。
秦福倒是没甚大反应,只眯了眯眼——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在越雪生的掌风撞上大门时,好像有一道亮光以极快的速度从他眼底扫过。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快得令他无法捕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光芒已经消失无踪。
错觉……在修行者的五感下没有错觉。
秦福扯了下越雪生的衣袖,将自己看到的告诉他。
“光芒?”越雪生沉吟片刻,用疑问的目光看向洛非水。
洛非水茫然摇头:“我并没看见什么光芒。”
但是话刚说完,他又脸色微变,仿佛想到了什么,屈起右手食指皱眉咬了咬,自顾自不知琢磨起什么来。
秦福看他一脸困扰,暂时没有解释的打算,便也先不问,而是说:“现在情况不明,我们也不清楚这扇门背后是不是原本的洋槐商号,强行打开会不会伤到里面的人,还是等入夜了再见机行事。”
越雪生点头。
三人没有选择贸然进入商号,但同样也不离开东集市,分头四下走走逛逛,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不过大半日转悠下来,秦福并没能找到什么线索,倒是对不少暂时关门歇业的商铺感兴趣——比如正宗川味太平锅、陈氏烙饼、三百花卉饼铺等等,不可计数。
都是他没尝过,或不敢尝的美食。
陈氏烙饼应是整个集市最晚歇业的铺子,门框上有两个油手印,秦福查看过,大概是三天前留下的。
陈氏的人走得很急,里外两扇门,只关了外面那扇,里边的门还半敞着,被一只翻倒的凳子卡住。
“不好意思擅闯空门,我看看就走,绝不碰你们的一砖一瓦——碰了就让我师哥赔——抱歉抱歉。”
秦福站在门口并掌道了几声歉,方翻墙入内。
板凳将里门撬出一道正好能容一人侧身经过的缝隙,秦福便没有推门,而是小心翼翼地跨过凳子,走入正堂。
一进屋,光线比外面黯淡不少,稀薄的光照出空气中的浮尘,将厅堂里的桌椅板凳、柜台置物架都拖拽出细长的阴影,像一个个凝固在时间罅隙里的鬼。
秦福耐心地一个一个器物检查过去,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等到了柜台后,却在角落里看到半只破损的算盘,算盘底下压着一张黄油纸,最上方书“陈氏烙饼”,中间配以烙饼图,两侧写着烙饼大致的制作方法与味道,看上去是平时用作宣传的物件。
秦福捏着纸张一角搓了搓,忽然感觉不对——这不是普通的纸,而是将一种名叫莎草的植物碾碎制成薄纱后,一层一层交叠的产物。
莎草薄纱薄而坚韧,每一层都能书写,以特殊手法重叠之后可以组合成全新文字,隐蔽性极强,薄纱本身也是水火不侵,能保存很长时间,多被大宗门用以留存秘法和宗门历史。
他以前跟灵族里的一位宿老学习过莎草纱的制作方法,因为准备将其当做讨生活的手艺,所以他学得非常认真,经手的莎草纱好的坏的数都数不清,现在才能一上手就摸出底细来。
秦福盘腿坐下,将莎草纱摊平在膝头,又从百宝袋取出一些草药,或碾碎或捣酱,最后用水调和成小半碗绿色的浆糊,盛在他本打算拿来装颜料的小碗碟里。
幸亏上回去荒墟有俩傻大哥送了他大量草药,不然这分离莎草纱的材料可不好做,其中不少原料虽然不珍贵,却是难找得很,有钱都未必买得到。
秦福把浆糊碟搁在手边,拿出一只紫毫,想了想放回去,换了普通毛笔。
他用来作画的毛笔绝大多数是尘雅送的,太宝贵了舍不得糟蹋。幸好当时描窗花花样的笔还在,这个随便用,他不心疼。
秦福手一挥,莎草纱浮上半空,看似薄薄一张,可在光线穿透之后,竟在地上隐隐折射出十数道重影,每一道都是一片纸张。
“这要是师哥和洛师兄来了,还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咕哝着,提笔蘸酱,力道轻柔地刷在莎草纱上,笔锋快且轻,一扫即过,绝不停留。几个呼吸间,碗碟内的浆糊空了,整张纸都被浓厚的绿色浸没,又在瞬间干透,在轻微的“啪嚓”声里层层剥落,七零八散地掉落在地。
“呼,有些日子没弄这种精细活,手生了不少。”
秦福舒了口气,收起毛笔与碗碟,将地上的薄纱一一拾起。
拢共十二张,他根据上方墨迹的时间长短排序,排出了一部……功法?!
他愕然瞪大眼睛,捧着莎草纱的手微微颤抖。
十二张纱纸,第一张如书本封皮一般,赫然只写了《玄天秘录》四个大字,气韵古朴厚重。
再翻到下一张,开篇就是“夺天造化以册此书”。
秦福想都没想就又翻了回去,额头上沁出冷汗。
这部功法以玄天为名,只可能是出自南海的玄天宝阁。
南海之上仙山无数,海下则是妖魔的天地,但南海的妖魔与荒墟另一侧的不同,它们当中有憎恶人族者,也有人族的同盟,其中与人族交情最好的一族被称为鲛人,或者说,海妖。
而玄天宝阁,便是海妖仿造人族的宗门创立的组织。
说起来,玄天宝阁的玄天二字是初代天玑门门主起的,起名的方式也十分好用,跟洋槐商号一脉相承,抓阄。而海妖们十分喜欢这个名字,之后无论造出什么,都要加这两字作为前缀。
宝阁二字则是海妖们后来才加上,依据便是海妖一族的寻宝天赋,以及它们泣泪成珠的天赋本领。
妖魔的修行方式与人族不同,它们寿命悠久,体质强大,因此只需吸收日月之精、天地灵气,慢慢积累即可变强。
偏偏海妖不走寻常路,不但学习人族建立宗门,更仿着人族的修行之法创造了五部功法。
功法的其中两部人族也能修炼,在修行界流传甚广。另外三部则神秘至极,至今连个名号也不曾传出,只知道必定有玄天二字的前缀。
这本《玄天秘录》用莎草纱书写,开篇口气大得能可吞天,实在很像那帮海妖的风格。
海妖个性豪爽,乐于分享,却也善恶分明,杀伐果断。从前有一个魔族小族只是不经同意擅闯玄天宝阁,并毁坏了宝阁的一扇大门,就被它们追杀千万里,差点全族吊起来晒成鱼干。
若有人盗取它们不传世的秘法……
想到这儿,秦福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帮人身鱼尾的男男女女挥舞着刀枪剑戟斧钺勾叉一边咆哮一边冲上海岸追杀盗窃者的场景,即使画面里的人面容再美丽,也阻拦不住他的冷汗从脑门流到脚背。
“嘶!——”秦福发出牙疼的吸气声,“这玩意儿烫手啊!”
蓦地,大堂里响起阴恻恻的声音,如远如近,忽轻忽重:
“既知烫手,就该及时放下。”
话音未落,一把长三米,锋刃如弯月的巨型镰刀自柜台外扫来,悄然无声地斩开晦暗的光线,将柜台一裁为二,向秦福逼命而去。
秦福双目微睁,面上露出诧异之色,反应却极快,一翻身跳到镰刀刃上借力闪避,顺势将《玄天秘录》收入怀中,方轻盈落地。
他的掌心握着一只墨门最新研制的小型传讯圆盘,正微微泛光。
“凡宝物所在,必有危机暗伏。”他站在一张方桌上,恰好是镰刀主人的背后,“我等你很久了。”
“哦?”
那人持刀回身,宽大的黑色披风扬扬飘起,露出下方略显虚幻的人形躯壳,穿着前朝武朝刑狱官的蟠龙紫服,腰间悬着泰山府鬼差的双鱼令符。
他的个子非比寻常的高,秦福站在桌上,也才堪堪与他正面相对。
他戴着完全贴合面部肌肤的银色面具,眼神冷厉又淡漠。
“你是泰山府的人?”秦福打量他,然后摇摇头,“不像。”
在得知莎草纱上记载的内容后,他便隐隐觉察暗处有一双视线锁定了自己,只可惜以他现今的实力无法找出视线主人所在,也摆脱不了锁定,一动便可能引来雷霆攻势,只好先给越雪生和洛非水发讯息,然后试图拖延时间。
没曾想他的讯息刚发出去,这人便现身了,出手就是杀招。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这人想杀他,却无杀气,而且方才那一式偷袭未尽全力,看着就像……
休息日被迫工作所以故意消极怠工?
嗯,更不像泰山府的了。
泰山府掌管生死轮回大事,从鬼差到府君每时每刻都很忙,根本不可能有休息日,也没办法消极怠工。
秦福一本正经地做出判断。
“我是谁并不重要。”男人朝他伸手,面具下,眼睛的部位闪烁着火光,“将《玄天秘录》交予我,我送你上路,下辈子给你选个好命格。”
秦福挑挑眉,看了看他背后悬浮的身影,再看看他,咧嘴一挑大拇指:“有种。”
敢在身负秦玥元神的越雪生面前让他秦福去死,有种。
男人一愣,旋即心里剧颤,强烈的危机感化作一股不受控制的战栗,自尾椎骨直冲后脑,令他头皮发麻——
然后整个身体都麻木僵直,不能动弹,像被冻在了原地。
越雪生浮在半空,双目微阖须臾,再缓缓睁开,深邃的眸光犹如沉沉漩涡,自中心深处折射出一缕血光。
“师哥!记得留口气!我还有话要问他!”
秦福拔腿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声叮嘱道。
回应他的是头顶倏然乌云密布的天色,以及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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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四十二、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