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福带着一大堆东西回到院子里时,越雪生,或者说秦玥正在饮茶看书。午后的阳光暖丝丝垂在他身上,在他素色的衣摆描出仿佛金线织就的纹路,华贵精致。
越雪生明日就要离开天玑门,往南方水乡一处天玑门在世俗王朝的产业,去解决那里最近遇上的一桩麻烦。原本他今日就要出发,但由于负责打理那处产业的是隐阁弟子,隐阁阁主需要他帮忙送些东西过去,因此把行程推迟了一天。
一卷竹简翻到底,秦玥听见脚步声,抬头见秦福苦着一张圆脸走进院子,将竹简一放,正色问:“怎么了?”
秦福坐到他身边,手臂拄着桌面,掌心托住下巴,惆怅地叹一口气,将方才的事说了。秦玥闻言,从鼻子里哼出几声轻笑,被他狠狠地瞪了两眼。
“不许笑,我说正经的呢!”他鼓鼓脸,继续惆怅,“本来我只想学学简单的作画技巧,从中找到提高剑术的部分加以运用。现在被尘雅阁主这么一闹,若是不学出个名堂来,反而对不起他老人家的厚赠了。”
秦玥重新拿起竹简,微微笑道:“修行之路,走得越远越枯燥孤独,提前培养一些爱好不是坏事。你看隐阁阁主嗜辣如命,对于蜀地菜肴如数家珍,都是这些年自己研究的。隐宝阁阁主尘雅爱画成痴,误打误撞碰上了一条新的功德正道。说近一点,你丹桂师姐以乐入道,最爱唢呐,也是她自行选的。酒师姐嗜酒,更是如此。但其实,他们一开始不都是喜欢这些,寂寞久了,随意寻摸点什么事来做,日久天长的,不喜欢也习惯了,至少可以排遣孤寂。”
秦福若有所思:“我从前以为修行者的生活都很波澜壮阔,原来不是啊……”
“波澜壮阔只属于少数人,而这些少数人,有一大部分还活在与妖魔对抗的战场上,拿命去赌人族和平安泰的现在和未来。”
秦玥看着竹简上早已读过数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内容,向自己单纯的弟弟揭开修行界真正面貌的一角:“至于大多数修行者,散修们为了修炼所需的资源东奔西跑低声下气,宗门弟子日复一日地苦练闭关,说起来,与红尘中摸爬滚打混口饭吃的百姓无甚区别。”
秦福托着下巴点头,想了想,忽然扑哧一笑:“师哥,你这番话若是传到人间,不知要断多少话本先生和说书先生的活路。”
秦玥的眼神不离开竹简,却是抬手在他额前轻轻敲了一下。
秦福揉揉被他敲到的地方,偎在他身边晒了会儿太阳,便取出尘雅送的《丹青总纲》,慢慢翻看。
书的第一章是学作花鸟,有工笔细描,也有水墨晕染,基础的讲解详尽清晰,后方还有专门的配图,是尘雅亲笔所作,极具神韵。
对于初学者而言,偏写意的水墨难以捉摸,秦福打算从工笔学起。
将工笔花鸟一节看完,秦福舍不得用尘雅送的宣纸和墨,于是只在桌上摆了一架笔、龙血砚台和那尊雕工精绝的笔洗,纸是普通宣纸,墨也是普通的墨碇。
秦福在砚台里磨墨,拿起一支紫毫试了试墨,在笔洗中涤洗时,笔洗中的山水如覆夜色,水中折射的粼粼波光犹如稀疏的星子,风光恬然。
阴影沉沉的山道上映出三两道身影,有扛着锄头走向山腰竹屋的老者,背着药篓一脸着急的青年、骑牛渡溪水的牧童,为静谧的深山添了几许生气。
秦福的目光追逐着笔洗上的种种细节,越看越感觉心惊——这仿佛不是人力雕琢的笔洗,而是从现世裁切出去后精心保存的一方世界。
“再看,墨要干了。”秦玥的提醒悠悠传来。
秦福回过神来,挠挠头,笑道;“不愧是山中明月先生的作品,我觉得我能什么也不做,盯着笔洗里的景色看上一天。”
秦玥笑了一下:“有此笔洗在侧,你可要好好学画。”
“当然!”
秦福一口答应,最后再看了笔洗一眼,凝神提笔,生涩地绘下第一根线条。
秦玥淡淡扫视过去,见他笔锋铸骨勾勒出梅花骨架,问:“画的是院中的墨梅?”
秦福全神贯注地作画,随口答应一声:“不,是我床头每日多一枝的墨梅。”
他床头美人觚里的墨梅花已经从一枝变成了好几枝,花苞与花骨朵层层叠叠,自成水墨,又有细致的线条,仿佛就是为他这位丹青新学者准备的素材。
秦玥闻言,唇角微微上挑,眼底的笑意像月色入缸,几乎要满溢出来。
小弟学工笔的第一步是画自己送的画,大哥很高兴。
……
秦福练了一天工笔,画了十几张墨梅花,从单枝到一束再到一整个美人觚的数量,凭着之前画窗花花样的积累,成画虽说不上很好,却也差强人意。
理所当然的,这十几张练笔作品都被秦玥收藏了起来。
次日早晨,越雪生接替身体的控制权,御使鸿鹄舟赶往蜀道苏南城,秦福相随,尘雅的弟子洛非水陪同。
秦福在宗门里待了近一个月,待腻了,听说苏南城风景好,便以在山水间学作画事半功倍为由非跟着越雪生一起出门。
至于洛非水,他倒是有正事。苏南城别名卉城,花卉种类极多,能制成颜料的也多。他来替师父挑一些好的种子回去,等花卉长成后做成颜料,供他作画。
本来采购种子这样的小事不需要洛非水亲自出马,不过天玑门在苏南城的商号出了点问题,耽搁了,洛非水怕再耽误时间会错过花期,索性自己去买,正好蹭越雪生的飞舟一块走。
从天玑门到苏南城,半个时辰的路程,渡云海、过雪山,越苍茫大江,水汽氤氲的云梦泽畔,就是青石磊成的高大城门。
飞舟进城不方便,越雪生提前十里让鸿鹄舟落地,带着秦福和洛非水乘船入城。
船上,秦福坐在船头跟五十多岁仍精神矍铄的船夫闲聊,还向他讨了一把用来熬粥的莲子干,边吃边听他讲苏南城与云梦泽一代最近发生的大事。
其实小老百姓口中的大事,最大也莫过于柴米油盐。此地距北境甚远,物产丰饶,又天高皇帝远的,百年以来都没闹过什么灾厄了。
不过,船夫倒是真说了一件引起他们注意的事。
“除夕那天,云梦泽深处传出了一阵巨响,打雷放炮似的,震得城里的地板砖都在晃,闹得我们第二天都不敢上街拜年。”船夫摇着浆,笑眯眯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响声虽然大,但是也奇了,没东西出来,也没拖什么东西进去,所以过了几天我们看没事,就都恢复平常,该干什么干什么。”
“凡事就怕个不过,后边应该还有事吧?”秦福自己吃莲子干,给越雪生和洛非水分了一点,两人没有拒绝,“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那是前几天的事。”船夫下颌微收,显得有些紧张,“云梦泽一切如常,我们捕鱼行船都不受影响,反倒是苏南城内出事了。洋槐商号知道吗?闹鬼了!”
闻言,秦福一愣,洛非水被莲子干卡到嗓子,越雪生则是眉毛都不挑一下,仿佛早有所料。
洋槐商号就是天玑门在苏南城的产业。
秦福清了清嗓子,凑近船夫:“老爷子,您细说。”
船夫摆摆手,一脸的心有余悸:“那洋槐商号也是因为起名不讲究,拿什么树当名字不好,非用了槐树。槐树是有名的鬼树,这日久天长的,不就把鬼招来了吗——诶,我这也是听人说的。”
秦福挠挠鬓角,实在没好意思说这名字是抓阄出来的。
大家伙的联想能力真强。
洛非水好不容易把卡嗓子眼的半颗莲子干咽下,拍着胸口边顺气边说:“老伯,您说洋槐商号闹鬼,怎么个闹法?”
“这个嘛……”船夫瞄他一眼,表情里夹着些讳莫如深,“夜里你们到商号附近,可以看见房顶上压着一尊棺材。棺材开着,里面坐着一个红衣女人,脸惨白,嘴煞青,额头中间开了一个洞,吓人啊!”
他的语气很是阴森,船上三人却没有被吓到的,越雪生问:“是所有人皆可看到吗?”
“是啊!”船夫用力点头,“洋槐商号开在东集市正中央,那里如今都快变成荒地了,不仅晚上没人敢往那边走,就是白天,那里也是空无一人,住得离集市近的人家更是搬得干干净净!除了原本商号内的人,那儿已经没有一个能喘气的了!”
说着,他顿了顿,摇浆的动作慢了下来,压低声音道:“就连商号里的人一天也要死好几个,不过几天,我看就要死绝了!”
秦福倒吸凉气,装得害怕地缩起肩膀往旁边靠:“什么鬼这么凶啊?城中没有修士老爷们处理这事吗?”
修士老爷是普通人对修行者的称呼。
洛非水看了看秦福,配合他瑟瑟发抖,满脸恐惧地与他倚在一起:“我听说洋槐商号就是修士老爷们开的,都没人来管一管吗?”
“商号有没有来人我不知道,但这事,城里的大官小隶没一个敢管的,都说管不了,强行出手会导致生灵涂炭——我们平头百姓哪懂这些个弯弯绕绕,不过他们说什么,我们听着就是。”
船夫摇头,然后深深地叹气:“那棺材和女鬼就只盯着商号,也没伤害过别的无辜的人。我猜,可能是商号里有人跟女鬼结仇,她再报复吧。等她报复完了,应该就会走了。”
“是这样吗?”秦福问道。
他看看洛非水,洛非水疑惑地摇头。再看看越雪生,越雪生了然地点头。
那应该不是冤魂怨鬼,寻常鬼怪很少有清醒的意识和理智,不但近不了修行者的身,而且几乎都受南海以南的泰山府管辖,或是投胎转世或是留在泰山府修行,不可能来到人间,更如此大张旗鼓地杀人生事。
那应该是个鬼修散修,一个死后不知用何种方法从泰山府鬼差手下脱逃,有了一定道行的厉鬼。
“隐阁弟子解决不了一个厉鬼,还被她在眼皮子底下杀了那么多人?”秦福凑近越雪生耳朵边问。
“其中或有隐情。”越雪生感觉耳畔痒痒的,却舍不得躲开,“过去一探便知。”
话音刚落,船头朝岸边轻轻一磕,打横靠了岸。
三人付钱下船,也不必找人打听,抬头一看,洋槐商号赫然在目。
那是城中最高的楼,足有二十二曾,宝塔状,墙面上镶金嵌玉宝光琳琅,顶部的窄亭内还放着一颗直径两米的南海夜明珠,夜晚明亮如月,白天同样耀眼不可逼视,头顶的太阳都没有它亮。
秦福遥遥一指:“隐阁?”
虽然来之前就看过洋槐商号的留影,可亲眼看见这座高耸入云、珠光宝气的阁楼,依旧让秦福大受震撼。
他以为的隐阁:大隐于市,藏在小镇深巷的犄角旮旯里,进门前要对三遍暗号,熟人碰头还得出示身份证明。
实际上的隐阁:真?大隐于市,至明就是至暗,只要我的画风俗到极点,就没有人能猜出我是修行宗门里负责隐秘事务的隐阁弟子开的店。
妙啊!真的太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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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四十一、苏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