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福一夜未眠,也无法集中精神修炼,一闭眼脑海中便会回放出庄晴和月水迎慷慨赴死的场景,心中某处如压着千斤重的巨石,沉甸甸的硌得慌。
上元节有灯会,天玑门满门煌煌灯火,璀璨如白昼。
秦福却无心去看,只趴在窗台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早晨越雪生送的墨梅花,脑袋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流过,很快便没了踪影。
这时,越雪生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汤圆。
“不去看灯,你丹桂师姐为你抢的汤圆,总要吃两口。”
把汤圆放到秦福面前,越雪生扫了一眼那枝孤矜清傲的墨梅,揉揉心口,考虑要不要将秦玥换上来。
他实在不会安慰人,虽然秦玥看着也不是很会的样子。
秦福扬起头,看了看他又瞧瞧汤圆——深红色的红糖水里浮着几颗圆滚滚胖乎乎的白糯团子,十分可爱,令人食指大动。
他向越雪生一笑,端起汤圆尝了一口,豆沙馅儿,甜味适中,还掺了一点花生碎,唇齿盈香。
“好吃!”秦福眼睛一亮,“这是哪家厨子做的?手艺真好!”
“怎么,想偷师?”秦玥的意识将越雪生的压了下去,他坐到小弟身旁,支手托着下巴,滑落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白净的小臂,“喜欢的话,我再帮你多盛一碗?”
“不用不用,一碗就够了。我多问这句,是准备以后过去蹭饭。”秦福两眼笑成月牙弯,打起精神的他又恢复成平日的灵动狡黠,“师哥,你吃了吗?”
秦玥抿抿嘴角,口中淡而无味,却说:“吃过了,太甜,我不喜欢。”
秦福斜睨他,想了想,没有戳破他的谎言。
汤圆确实好吃,连红糖水都很香,秦福吃下半碗,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暖透了。
秦玥注视着他,目光温柔:“其实这汤圆不是从哪家厨房里出来的,而是隐宝阁的尘雅阁主专门为你所做。你还记得吗?你刚入门时种的灵植助他走上了功德大道,这是他的谢礼。”
秦福眨眨眼,忽然感觉碗底有点烫手:“我记得这事儿……可谢礼他早都给了啊。”
堆成山的灵晶、数不清的各个种类的丹药、好几件防身用的法器,都还在他的百宝袋里放着,舍不得当消耗品用。
“那些是一部分,你可以视作谢礼的大头。”秦玥点点碗沿,眼底含笑,“这种,是细水长流的感激。”
这种?
秦玥语焉不详,秦福盯着红糖水上细微的涟漪,了然一笑。
他抿着嘴乐,挪到秦玥身旁倚着他肩膀,问:“除了汤圆,尘雅阁主还擅长什么?”
“他是丹青圣手。”秦玥垂头看着他眼角处舒展的笑纹,唇角不由得上扬,“你不是正愁画技不好?同他说一声,他会很乐意倾囊相授。”
“嗯嗯!”秦福用力点头,下巴都快点出残影了。
学习作画能够提升对手部的控制力,继而促进剑术进步,这个结论听上去扯,却是经过他亲身验证的,因此他现在对绘画抱有十分的热情。
秦玥揉揉他的头发:“现在高兴了?”
秦福怔了怔,随即一笑:“我只是第一次直面他人的牺牲,所以不大适应,而且……会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
不好的记忆,自然是指自己前世被当成牺牲品的经历。但他的状况又跟庄晴、月水迎不同,正是那微妙的不同,导致他此刻复杂的心情。
妖域遗祸已解,白尺一家,以及那无数无辜的魂灵终得解脱,这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他一点儿也不高兴。
究其缘由,大概是因为事情解决了,已经死去的人却回不来了吧。
许是秦福脸上的无奈和落寞太明显,秦玥搭在他肩头的手掌轻轻摩挲几下,力道温柔,带着安抚的意味:“修行路途凶险,人生路更险。每一段命运都要有个结尾,他们的结尾是由自己所选,已经比许多人的戛然而止和身不由己幸运千百倍。”
他放低了语气,用最浅显的语言倾诉宿命无常,在他的视角里,这无奈的死亡竟还有几分求仁得仁的浪漫。
秦福笑了一下:“那他们是值得一些人羡慕。”
“师弟,你不会成为他们。”秦玥揽上他的肩膀,稍一用力,就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秦福的鬓角蹭上他胸膛,听见他温和淡泊,又近乎誓言的话语在耳畔响起:“也不会成为需要羡慕他们的人。”
……
上元节后就算过年了,天玑门一扫热闹氛围,重新变得静谧超然,行走其间如履仙境。
变化这么大又这么突然,秦福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不过半日修炼下来,很快也就习惯了。
如秦玥所建议的那样,秦福为了练剑,主动寻找隐宝阁的尘雅阁主请教作画技巧。而尘雅丝毫没有藏私,不但将他提出的疑问做了深入浅出的解答,更当场掏出一部半米高的技巧总纲,把自己半生研究的作画秘法塞进他手中,毫无保留。
要不是秦福一再强调自己想走剑道,尘雅连药画的修行法门都想传授给他。
如此热情,如此无私,如此坦荡大方,还真是非常的……天玑门。
除天玑门三字之外,秦福想不出更好更贴切的形容方式。
一如沈酒愿将五行剑术传授给当初还是种田人的他,一如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除了天赋之外,几乎完全没有差别的宗门待遇,一如门派上下无关修为全力剿灭妖魔的头铁和真诚。
真的是很……天玑门。
秦福抱着那半米高的《丹青总纲》,哭笑不得地想。
他叹了口气,头疼着将来的艰辛学画之旅,正要回江南山。走出不过两步,前方转角处忽然转出一个人,颀长身影,温柔眉目,好生眼熟。
“秦福师弟。”来人向他行了个礼,笑意盈盈,“我是洛非水,隐宝阁弟子,先前曾到你负责的灵田收过灵植,还记得我吗?”
秦福回礼之际,从记忆里抛出关于他的部分:“记得,你御云术练得不好。”
初见时这人一头栽进田里,险些伤了他的灵植。后来几次见面,他的御云术也行得歪扭倾斜,不知现在进步了多少。
秦福眨眨眼,瞥见洛非水笑意里潜藏的一丝尴尬,就猜到他恐怕只有一点进步……或者一点进步都没有。
洛非水挠挠头发:“这……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天赋高低,不足为怪,不足为怪。”
说完,他哈哈尬笑了两声,愣是把一张清雅出尘的俊脸笑成了憨憨。
秦福被他的笑声逗乐了,问他:“找我吗?有什么事?”
“哦,阁主方才忘了些东西,让我给你带来。”
洛非水反应过来,拎起宽大的袖子抖抖,从中抖出好几样数量不少的物件,从左到右分别是各种尺寸、材料的毛笔、上好的墨碇与宣纸、一只镂雕山水,随着光影变化而呈现不同景观的笔洗、一方盘龙砚台、几枚尚未刻字的石青色印章。
秦福看不出它们的材质,可每一样物品都氤氲宝光,恐怕用价值连城都不足以形容,应该是那种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宝。
他看一眼,心肝儿抖一下。再看一眼,手指开始哆嗦。
笔墨宣纸且不说,就那尊笔洗和那方砚台,但凡磕碰一点,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没办法,太精巧了,太好看了,太鬼斧神工了,比秦玥那张脸都鬼斧神工啊!
“这、这是什么?”秦福有点结巴。
这可太难得了,他围杀妖魔村落、直面骨魔时都没这么紧张。
洛非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砚台,目光扫过笔洗,没敢上手,不舍地笑道:“这些是阁主平日作画所用的工具,笔墨皆是最好的,自南海鲛人处购得,十分珍贵。这砚台是十年前门主赠予阁主的年礼,由龙血沉淀而成,坚固无比,可镇一切邪祟,说是砚台,其实就是一件法器,天然克制妖族。至于这笔洗……师弟可曾听闻山雪明月的名号?”
秦福盯着龙血砚台,也小心地摸了摸:“听过。山雪明月是他的号,本名无人知晓。他是修行界最负盛名的雕刻师,据说他的作品不仅有夺天地之造化的美感,更是自成一方空间,内中灵气充沛、玄妙无方,甚至能在里面种田!”
听到最后那句,洛非水扑哧笑了一声:“我看出师弟你挚爱种田了。不过你说得确实没错,只要你想,便可以在这尊笔洗中……种田。”
秦福怔了怔,反应过来,指着笔洗难以置信地问:“这是山雪明月的作品?”
洛非水点头,抚着他头顶翘起的碎发语重心长:“所以,师弟要好好珍惜啊。”
说罢,他将地上这一堆东西收进一个百宝袋,珍而重之地放在秦福手中,旋即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去。
秦福僵立当场,只觉得托着百宝袋的这只手重得不断往下沉。
尘雅阁主他真的……我哭死。
补上周欠的一章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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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四十、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