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怎么了？”
好不容易摆脱沈酒和丹桂的“盘问”并将她们打发走，越雪生喘口气，正准备坐下吃点秦福给自己带的东西，就见他家师弟披着半湿的长发从后山走来，一脸困惑。
他换上了新裁的衣裳，浅蓝洒金轻纱笼着白色织金内袍，身形颀长如芝兰玉树。
待走近些，越雪生又看清了他的容颜，生得冰肌玉骨，仙姿轶貌，好像古画上走下来的一般——那画还不是人，而是流泉、竹林、雪山层云、沧海明月之类宏大而壮阔的场景，更得用墨洇了水淡抹轻描，才能描绘出的绝代风华。
自秦福入天玑门后，越雪生看着他一路走来，却好像今日才真正看清了他。
没有发觉师兄的怔愣，秦福疑惑地咕哝道：“方才我沐浴时好像有人过来了……也不像人，不知是什么东西，把桌子都打翻了。”
“兴许是偶然闯入的灵兽吧，江南山上灵兽不少。”越雪生回过神，随口回应着，伸手挽起他湿漉漉的发尾施法烘干，“不要披着头发，我帮你束起来。”
“嗯。”
听他这样说，秦福又想到这是他的洞府，有人闯入他不会发现不了，于是没再多想，将与衣服配套的蓝色发带递给他。
越雪生顺了顺秦福柔软的发丝，将它们拢成一束，高高扎在头顶，长长的飘带尾端垂落肩头，像两只低低的兔子耳朵。
头皮勒得有些紧，秦福不适应地甩甩头发：“师哥，你也去沐浴吧，我在这儿等你守夜。”
“好。”
越雪生扬了扬嘴角，示意他去墨梅树下的石桌旁坐着，然后抬脚走向后山。
……
另一处，方才撞见秦福沐浴的小猫连滚带爬地滚下山去，撞到山脚的一棵大槐树方止。
也就是这时，它身上迸出白光，光芒结成蚕蛹一样的茧，而后舒展，从里面走出一道霜雪嵌玉似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的人，有一张绮丽的脸，如云似雾的白发拢在胸前，乖顺地流成一束，鬓角松散，半遮着比常人略尖的双耳。
他深吸一口气，白净面庞擦着远山云霞一样的红，眼神左右飘移显得有些慌乱无措，接连深呼吸几次，才恢复冷静。
“失策失策。”他懊恼地摇头，用素白手指抵着头，又敲了敲，“怎么跑到越师侄的暖泉去了，还……刚好撞见秦师侄沐浴。”
一回想起方才瞧见的场景，白衣人脸上刚刚消退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的架势，他连忙静心凝神，念了好几遍静心咒。
正在这时，本该去了后山的越雪生竟悄然无声来到他身后，见他如此情状，心中了然。
受秦玥思绪影响，他有点不悦，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师叔。”
白衣人如惊弓之鸟一般跳着回身，看见是他先松了口气，旋即赧然一笑，从袖中抽出白玉折扇，展开掩面。
“越师侄，久见了。”他彬彬有礼地招呼，收起不合时宜的尴尬后，眉宇间风流蕴藉，一派谪仙气度，“我来替门主师兄送年礼。”
说罢，他挥扇拂过半空，展出一只黑漆金纹的木匣子。
到底是自家师叔，越雪生不忍心让他再尴尬一回，便没有提起方才之事，收了木匣与他寒暄：“师叔怎么不上去？您若来得早一点，还能碰见酒师姐。”
“我就是不想碰见她，才在山脚下故意耽搁一阵。”谁料这一耽搁反而遇上了更糟糕的事。
后面这句，白衣人咽了回去。
越雪生莞尔：“师叔是怕酒师姐又坑您的酒？”
白衣人皱皱眉，旋即无奈一笑。
说起这白衣人的身份跟脚，越雪生也了解不多。他名唤洛玉央，虽与门主一个辈分，却不管门内事务，平常也不在天玑门里坐镇，一直呆在门主的闭关之地——或者说，是门主选择了他的住处闭关——远在海外，平常以酿酒为趣，总被沈酒坑他的酒。
洛玉央非人族，而是人与妖结合的后裔，既有人族的悟性，也兼顾妖族漫长的寿命，因此不为两方所容，唯独天玑门愿意接纳。他活了数百年都还未成年，妖身仍是幼年期。正因如此，他固然实力强大，可受体内天生的妖力影响，时不时就会变回原形，好一会儿才能恢复。
之前在山脚下等沈酒离开时，他便是忽然赶上妖力波动，变成妖身原形，本打算寻个角落躲着挨过这片刻功夫，却无意中闯入了暖泉附近……
思及至此，洛玉央脸一热，轻咳着以扇覆面。
越雪生佯做不知他的窘迫，问：“师父今年仍不回来守岁？师叔也不留下吗？”
“师兄伤势未复，闭关是为疗伤，还差些火候。至于我……”洛玉央顿了顿，早先做下的打算动摇一瞬，随即推翻，“若是师侄愿意让我在江南山守岁，我可明日再走。”
越雪生眨眨眼，一双清幽的眸子定定注视着他，好像无形又锋利的刀，要把他的心剖开，窥见那幽微深寂的心思。
洛玉央心头一跳，微笑道：“如果师侄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师叔愿在江南山留宿，是我的荣幸。”越雪生摇头，轻轻打断了他，“师叔可先上山去，我需先去暖泉沐浴，师叔自便。”
洛玉央颔首：“山上可有旁人？”
越雪生唇角弯起小小的弧度：“我的小师弟秦福在院里坐着，他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师叔应当听过他的名字。”
“……当然。”
目送越雪生化光离开，洛玉央捏着扇骨，轻叹一口气，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
一刻钟后，在院子里无所事事闲逛的秦福突然心有所感，扭脸看向几十米外的青石板铺就的山路。
洛玉央从腊梅花的冷香与艳色中行来，如履云霞。他抬首正望见朝这边看的秦福，被他双手捧脸的模样可爱到了。
“你是？”瞥见那白衣人恍惚一瞬的神色，秦福起身走到门边，双手搭着低矮的篱笆问道。
天玑门人众多，长辈数量也不少，其中还有很多常年在外不着家的，秦福想认也认不全。
不过这人能上江南山，应当不是外人。
“在下……我是洛玉央，你的师叔。”洛玉央执扇浅笑，一边说，一边推门而入，翻飞的衣角带起阵阵冷香，“你不认得我，我在海外的杜康山隐居修行，陪伴门主师兄，一年也只有今日回来一趟，给师侄们送年礼。”
说罢，他信手一挥，一只蓝色玉匣飘到秦福身前：“这是你师父为你准备的，打开看看。”
秦福怔了怔，忙给他行礼，然后才受宠若惊地接过玉匣打开——他那便宜师父与他一面未见，没想到竟会为他备置年礼。
掀开盖子，玉匣内的物什映入秦福眼帘。那是一串手链，以薄薄的青色玉片构成，饰以各色珠子，色泽斑斓，流光溢彩。
“天玑门弟子常与妖魔交手，师兄不担心你的功伐能力，却怕你受伤，因此特意出关几日为你炼制了这串手链，戴着它，入道境以下的攻击，可以削弱五到八成，最低五成。入道境以上，以手链损毁为代价，能替你挡住致命一击。”
洛玉央温言介绍手链的妙用，并无过多修饰，也没有替秦福的师父说半句好话。
可他瞧着秦福略显动容的神色，便知自己一番解释，在他心里为自家师兄加了不少分。
至少有个人样了，而非只是一团人人诵其名，却虚无缥缈的雾气。
“多谢师叔。”短暂的愣神过后，秦福大大方方取出手链戴上，向洛玉央一笑，“也有劳师叔替我向师父致谢。”
洛玉央一呆，眼神朝旁边倾斜一瞬，很快又挪回他脸上，若无其事道：“师侄不必客气。”
秦福皱皱鼻子，觉得这位师叔怪怪的，却也不放在心上。
屋子里有守岁奉天用的干果，秦福抓了一把放在盘子里，请洛玉央坐下一并品尝。
洛玉央投桃报李，拿出一小瓶佳酿，是年前才开坛的秋果饮。
这是果酒，甜而不腻，又有冰雪初化的清冽。
于是越雪生沐浴回来，披着一身晚冬霜色的长袍走入院子时，就看到自家师弟喝了三杯酒，晕乎乎地托着下巴，竹筒倒豆子似的给洛玉央说自己从前在家守岁时的经历。
洛玉央笑吟吟听着，边听边剥栗子，剥好一个在他手心放一个，脸上一派宠溺之色。
越雪生失笑，察觉秦玥的元神在胸腔内震颤躁动，便顺势将他换了上来。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秦玥独有的深邃冷寂。可他的冷也是对着外人，面前一个许久未见的师叔，一个是心爱的小弟，眼神才放过去，就从冷变柔了。
“唔？师哥？”秦福睁大眼，冲顶着越雪生面孔的秦玥招招手，抿着嘴笑得狡黠，“你来坐，我给你讲故事。”
秦玥让他一句话给整不会了，走过去坐下，好笑地揉揉他脑袋：“你醉了？”
“没醉，是微醺。”秦福嚼着洛玉央剥的栗子，一本正经。
秦玥知道他没醉，可还是想逗他，便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秦福扑哧笑出声，也把两根手指递到他面前：“师哥，这是你——二。”
洛玉央轻笑，秦玥挨了嘲讽，亦忍俊不禁。
天色已暗下来，夕阳没入远山。天穹之上繁星若海，风吹过好似能漾起波澜。
天玑门六峰开始放烟花，年夜饭开席了。
秦福与秦玥带着甚少露面的洛玉央去蹭了丹阁的年夜饭，连吃带拿不说，还在行酒令、打马吊时顺了几个奇闻异事回来，每一个都值得回味一年，心情越不好，回忆时就越开怀。
散席之前，秦福跟着丹阁的弟子们放灯祈福。
那孔明灯是器阁弟子炼制的低阶法器，可以飞得很高很远，落地之前便会自行燃烧殆尽。实现愿望自然不可能，但讨个彩头，大家一起愉快的凑个热闹，却是再好不过。
放灯时，秦玥站在秦福身边，自己不放，只看着被温暖光芒包围的他，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上苍不会实现秦福的愿望，但秦福的哥哥可以。
秦福闭目合掌，微笑道：“希望来年也如今年一样。”
秦玥不解：“今年这样是哪样？”
秦福斜他一眼，眼底有奇异的光彩闪烁明灭，半晌，才勾着嘴角一笑：“不能说，说出来愿望就不灵了。”
民间有这种说法吗？
秦玥凝眉细思，一个小小的话题，硬是绕得他转不过弯来。
秦福望着困惑的他微微地笑，也在心中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今年这样是哪样？
是终于走出前世苦痛铸就的樊笼，得见山高水长，海阔天空。
是终于解除和父兄之间的误会，虽不能亲近，心结已解，来日方长。
是走入更广阔的世界，触摸更真实的温暖。
是此时此刻与众人同乐，与天地同灿的美好心情。
明年能如今年这样，就很好了。
秦福的想象力匮乏得很，上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所以想象不出比这更好的生活。
千万盏孔明灯承载着千万个愿望乘风飞上云端，逐星河远去，直到灵眼都看不见高度，才化为一团火光，璀璨地燃尽。
年夜饭散了，弟子们三三两两地回到住处，和朋友、亲人甚至恋人一起守岁。他们将奉天的茶果摆在桌上，感谢天地万物的馈赠，也感谢三千大道对他们修行之路的成全。
越雪生院儿里自然也摆了这样一桌，干果鲜果，美酒香茶俱全。树梢枝头挂着线条歪扭得可可爱爱的窗花，冰灯里暖色的烛光沁出清透的冰层，补全了今夜没有月亮的遗憾。
秦福坐在桌旁，讲他在人间的经历，前世今生的混杂在一起，半真半假说了个痛快，听着比茶馆里听书过瘾。
秦玥和洛玉央给他剥坚果、倒茶，看他讲到兴起时手舞足蹈比比划划，脸上的笑意不曾断过。
在天玑门修行并不轻松，反而背负着许多忙碌又危险的重担，即使洛玉央常年在外，也月月执行着诛杀妖魔的任务。
他们过往缺失的闲散日子，仙人一样的逍遥快活，秦福都在今夜为他们补上了。
看着小弟背手昂头，专心说书的模样，秦玥托着下颌，一边高兴，一边替父亲感到遗憾。
远处烟火漫天，星河如瀑。
近处便是温暖的人间烟火。
福哥的颜值递进过程到这一章就完成了。刚出场时普通好看，中间换弟子服，借旁人之口说他以前灰头土脸穿着朴素降低了好看程度，到这一章彻底璞玉变美玉，颜值巅峰，希望大家不会觉得突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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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三十八、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