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门的春节过得和寻常百姓家没甚区别,都是贴春联、剪窗花、吃年夜饭等老几样,不过因为修行者众多,老把式也能玩出新花样。
譬如用法术造出天宫模样的烟花、年夜饭上千奇百怪的菜色、为春联施法,谁经过便喷谁一头彩纸等等,热闹又喜庆。
间或夹杂着某位弟子或长辈被捉弄后发出的怒吼,以及满山头追打捉弄者发出的灿灿法光,没有片刻消停。
秦福在宗门内呆了三天,每天都有新的热闹看,那叫个乐不思蜀。
明儿就是年三十,该备的东西都已备好,东奔西跑好些时候的丹桂可算是得了闲,提着一壶从沈酒那儿坑来的果酒上越雪生的江南山偷闲。
彼时,秦福正伏案描花样,画的是一对大雁,线条有些歪扭,勉强能看出个形,再多久没有了。
越雪生坐一旁喝茶,手边的桌面上立着只巴掌高的纸人,正抱着一把剪刀帮秦福把他之前描的花样裁剪出来,速度极快,手艺也好。
丹桂一身酒气并香风,步履款款地挪到秦福身边,低头瞧他的手。他学剑练剑时的灵巧机敏仿佛都还给了上天,一支画笔给他死死攥着,一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轻响,一面还得顺着他的力道在纸上描画。
“别这么用力,笔该断了。”
丹桂正托着下巴看的时候,越雪生的提醒接踵而至。
秦福松了松手上的力度,鼓鼓脸颊,眼中露出点挫败。
“小师弟不会画画啊?”丹桂好像这会儿才明白他俩在做什么,笑着一拍秦福肩膀,“没事,我也不会,这玩意儿可比法术难学多了。”
秦福大有同感,用力点头时笔尖一错,吓得他赶紧梗住脖子。
越雪生瞥丹桂一眼,无奈摇头:“他非是学画,而是学精细控制。”
“什么意思?”丹桂不解。
大冷天的,秦福鼻尖沁出一层薄汗,他伸手拭去,解释道:“五行剑法变化甚多,我现在只学会了大开大合的那层皮毛,更进一步的细微控制却很欠缺。师哥说画画能增强我的洞察力与对手部的控制能力,所以便让我学画窗花花样——那边那些是我目前为止画出的全部成品。”
丹桂拿起一张细看,大概是画的重瓣牡丹,笔触轻重不一,边沿洇染严重,只有个模糊的轮廓。对于初学者而言不差,至少没出现什么画虎反类犬的情况,但的确也称不上好。
“嗯,看上去还行。”丹桂摩挲着下巴,“不过,练习精细控制一定要学画画吗?就没别的法子?我看你学得好痛苦的样子。”
秦福抿抿嘴,语气毫无起伏:“师哥让我在画画和绣花中选一个。”
“……画画挺好的,挺好的。”丹桂讪笑着点头,小心翼翼将他画的牡丹放了回去。
秦福白她一眼。
说笑过后,秦福按照越雪生教导的绘画技巧,花半日时间,将他送的那本《窗花纹样》薄册子上的花样描了一遍,虽然水平一般,可前后对照着看,进步还是十分明显的。
一遍描完,他搁下画笔,带着满手的墨去练剑。从前练熟了的招式,今日一上手便觉察出不同来,不仅练习当中起承转合控制得更为细致,还多了些他说不明白,却切实存在的进益。
这些变化叠加之后,使得整套剑式有如脱胎换骨,秦福施展起来越发行云流水,圆融如意。
秦福练习数遍剑招后,忽然突发奇想,将作画时手部的不同发力技巧运用于不同招式、乃至招式与招式间的配合上,有些不行,有些却有奇效,也是一个不小的突破。
“如何?”像是猜到他的尝试及其结果,越雪生清冷的声音从身后飘来,隐隐带笑,“要不要多学一门刺绣?”
“……等我将绘画学好再考虑。”
秦福搔搔头,出于谨慎没敢答应。
他感觉自己没什么艺术天赋,连绘画都未必学得好,刺绣更是没影的事。
越雪生捧着茶盏颔首,正要再说什么,忽然身体一僵,眸光闪烁几度后归于一片宁静的深邃。
他随手放下杯子,伸手取过桌角叠放整齐的一沓画作。画作以成画时间早晚为次序排列,每一张都能看出明显的进步,笔锋轻重和常人不同,别有特点。
“越雪生”眼底含笑——这小孩儿真有意思,无论做什么都与旁人不一样。
想着,他悄悄从中抽出一张,偷偷摸摸又理直气壮地放入袖子。
嗯,选一张给身在荒墟的老父亲送去,这份新年礼物他一定喜欢。
余下的就是他自己的了。
做好打算,“越雪生”满意合眼,眼睫再掀开,深邃的瞳色已变得浅淡,琉璃一样的熠熠光彩中,杂着几分无可奈何。
越雪生握着那沓画作冲秦福的背影问:“师弟,这些画你可要留着?若不留着,便赠予我吧。”
秦福回身一剑,锋芒聚气,切开袅袅而落的墨梅花瓣。
他没有多想,随口应道:“好。”
闻言,越雪生作势要将画作收起,忖了忖,又从中拣出重瓣牡丹那张,叠好后放进另一边袖子。
他拍拍胸口,心中默道:“师兄,这就当是师弟送我的新年礼物了。”
心音未落,他的心口忽然一痛,针扎似的。
越雪生倒吸一口冷气,秦福闻声转头,奇怪地问:“怎么了?可是我的剑气影响到师哥了?”
不应该啊,自己这弱鸡剑气,还能伤到悟道境三品巅峰的他不成?
“不是。”越雪生轻轻摇头,“只是想起了一位小气的故人……”
话没说完,他只觉得心头的痛楚更为剧烈,几乎让他不能控制地痛呼出声,但他依然面不改色地把话说完了:“担心与他下次见面,可能会不大愉快。”
秦福不解地歪头。
……
除夕这日,天玑门内处处都很热闹,甚至称得上吵闹。
秦福一大早就起床,被丹桂拖去给年夜饭试菜,越雪生则留在院子里,负责将他画的花样全部剪成窗花,能贴的贴,不能贴的收藏起来,留作纪念。
宗门的年夜饭不是一起吃的,没有那么大的场地,内门外门分开,六阁分开,十二峰分开,都有各自偏好的菜肴口味,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丰盛。
丹桂是个贪嘴的,她喊上同样贪嘴的沈酒,两人牵着秦福一日之内跑遍了所有厨房,每道菜只吃一口,也撑得她们恨不得扶墙。
秦福有些苦恼,巫自小教他养生,最忌暴饮暴食,即使因为没有修炼到辟谷境界需要进食,每顿饭也都是点到为止。不像今天,吃得他头大肚圆,狠狠体验了一番被填鸭的感觉,现在喘口气都要打一个嗝。
可是要说暴饮暴食,也不算。他确实每道菜只尝了一点点,就吃个味道尝个鲜,充其量就是数量和种类多了些……
秦福揉搓着圆鼓鼓的肚子,叹口气,然后接了个佛跳墙味儿的嗝。
“哎哟我不行了,胃里饱胀得厉害,我得歇会儿!”
从剑阁厨房出来,沈酒第一个放弃,靠着墙苦着脸揉肚子:“今年的菜单怎么这么长,加起来能绕首峰两圈,我就算一盘菜蘸点油,也吃不下那么多啊!”
秦福赞同点头,张口想说什么,结果又被一个饱嗝噎了回去。
“不然到丹阁拿点消食药?”丹桂倒是还撑得住,手里拿个手掌长的炭烤龙虾啃得不亦乐乎,“每年年前丹阁弟子都会炼制一大批消食药,正是为年夜饭准备的,咱们先去将自己的份额领了,尝完隐阁的菜色再说。”
秦福压下涌上咽喉的气流,揉着肚子问:“隐阁今年都有什么特色菜?”
丹桂点了点嘴唇,沉吟道:“据说是蜀地风味,那大概是一层又一层地刷辣吧。小师弟,你能吃辣吗?”
秦福搓搓太阳穴,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片刻后,吃下消食丹走到隐阁厨房门口的秦福承认刚才自己是庸人自扰——他连门都没进去,就被一股火辣销.魂的热气呛了出来。
沈酒和丹桂跑得比他还快。
三人吃饱喝足,又给越雪生也打包了几样吃食,便勾肩搭背地回到江南山。
彼时,越雪生正把剪得最好——实际上是秦福画得最好的花样——的窗花贴到窗户、大门上,在院内的树上也挂了几张。
正在他往墨梅枝头挂最后一张喜鹊图样的窗花时,冷不防闻到一股冲鼻的香辣味,回头一看,就瞧见这三个狐朋狗友走进了自己的院子,手上各自提着一只食盒,端的是连吃带拿的架势。
越雪生哭笑不得,上前接过食盒,又抬手一按秦福脑袋:“什么味道?你们掉进隐阁阁主腌辣白菜的缸里了?”
秦福嗅嗅身上的气味,咧嘴一笑:“我们掉进他老人家的红油铜锅里了。”
隐阁阁主是个外表年轻,其实已经一千多岁的老人家,籍贯蜀道,酷爱吃辣,据说用他平日吃太平锅的铜锅熬汤,能熬出一锅蜀地风味的辣油,而他本人也是常年处于被辣椒腌入味的状态,恨不得喝个养生茶都往里倒干辣椒。
有阁主本人带头,隐阁弟子自然也个个是吃辣的鬼才。隐阁厨房一开火,百里之内都将变成不能吃辣人群的禁区,最辉煌的战绩是有一年门主到隐阁吃年夜饭,笑着进去哭着出来,流的眼泪比他喝下去的汤都多。
自那以后,门主便对隐阁厨房及隐阁年夜饭敬而远之了。
越雪生轻轻敲秦福脑门一记,看天色已是傍晚,便哄他去后山的暖泉沐浴。
“我让人替你裁制了新衣,就放在暖泉旁的屏风后。”越雪生声音温软,“去吧,早些洗完早点出来,晚上我们一起守夜。”
秦福乖乖点头,叮嘱他记得吃饭,便撒腿奔向后山,背影都透着一股子愉悦欢欣。
越雪生目送他跑远,一回头,便看见沈酒收敛了平日的懒散不正经,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丹桂也托住下巴,弯弯的眼睛里露出贼笑。
“怎么?”越雪生撇开眼神,淡淡地问。
“你养儿子呢,”沈酒勾了勾嘴角,“还是养小情人?”
这话一出,丹桂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越雪生却眼角一抽。
心口陡然升起的剧痛让他说不出话来。
秦玥:猎杀时刻:)
另一边,完全不知自家师兄窘迫处境的秦福褪去衣衫,浸泡在暖洋洋的灵泉水里,惬意地发出一声喟叹。
这口灵泉直连地下火脉,灵气充沛而温和,放在一些小宗门可算是镇宗之宝,但在越雪生这儿只是一口沐浴所用的温泉。
奢侈啊!
秦福靠在暖热的山石上,水面没过肩膀,露出一截锁骨与修长的颈项,衬着手臂、肩头处若隐若现的练剑时留下的伤口,如一尊略有破损,仍旧美丽的琉璃。
湿热的水汽扑打上脸,凝成细小的水珠,攀附着他光洁细腻的肌肤,晕出一片浅梅色的绯红。他沉下/身体,将口鼻浸没在水里,咕噜噜地吐出一串泡泡。长睫毛上结着水珠,眼神慵懒而朦胧。
水雾轻烟笼罩,微风乍起,将一片雾气吹往旁侧,抚上屏风之后的矮桌。桌面上的托盘里放着一套浅蓝色琨金边的新衣,衣裳中间鼓起个小包,正朝衣服的出口处蠕动。
少顷,一颗雪白雪白的猫猫头从中探出,汤圆似的白糯,抖了抖粉白色的双耳。它钻出新衣,身体不过巴掌大小,圆滚滚、毛茸茸,分明是幼猫的体态,却像大猫一样步履轻盈,动作优雅。
小猫灵巧地跃下桌子,甩甩毛,垂着尾巴尖绕过屏风,正好朝暖泉的方向走。
走出十几步,它忽然停住,像看见什么惊世骇俗之物似的身体一僵,瞪大了双眼。
在它明亮晶莹的紫瞳里映出不远处美好的一幕——姿容俊丽的少年泡在水里,薄雾如云飘旋在侧,笼着他/裸/露的雪白肌肤、修长脖颈,长睫半遮掩朦胧的凤目,眼波流转,如秋水凝露。
这本该是一处香艳绝景,却因少年的气质独特清冷,反倒像冷峻素淡的泼墨山水,笔锋婉转,墨色淋漓。
小猫的耳朵“轰”一下烧得通红,旋即单爪捂脸,连蹦带跳地蹿回屏风后去,明明是猫,却像个受了惊吓的老学究,急促间还撞翻了桌子,任衣裳铺了满地。
秦福循声转头,只看见屏风后面一片狼藉的剪影。
谁能想到这章我昨天就写完了,结果今天要更新的时候才发现我昨天没有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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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三十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