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草药园出来,秦福还有些怔忪。他想着方才月水迎的茫然与痴癫,忽然觉得他十分可怜。
修行者修行者,修心为上,行路万里,二者他都已失去。
堂堂入道境强者,为挚友亡故而失了心境,铸成大错,已经令人可恨可叹。偏又没了双腿,不能周游万里,脱离樊笼,再得自在。
他被囚于自己的一片痴心,即使为逝去的友人临终一言强压着复仇心思,却仍然时时刻刻念着那不知名的仇人,生怕有一时半刻遗忘。
然而到头来,他拼命记住,日夜折磨自己的仇人是假的,是有人以混淆天机之术蒙蔽了他的双目,让他连恨都恨错了人。
更残忍的是,如果没有这一术法,或许当年他就可以相助封岑。最终不管是救下封岑亦或与他同死,皆比现在他这不死不活苟延残喘的状况好上千百倍。
那幕后黑手,还真是深暗杀人诛心之道。
究竟得有多恨月水迎,才会想出用这一计折磨他二十年?
秦福揉揉眉心,头疼得厉害。
本以为二十年前的隐情,在见到月水迎之后会得到答案,没曾想答案没找着,疑问倒是更多了。
“封岑先生的确是亡故了,当年秦玥亲自替他收殓尸骨下葬,不可能有假。”
冷红尘幽淡的声线在耳畔响起,秦福看向他,看见他正往嘴里塞麦芽糖,想来心情并不是表面这样平静。
“嗯。”越雪生应了一声,轻得像冬日第一片落雪,“二十年光阴,于修行者而言不过一瞬,但那时发生的事影响却深远如斯,若不查个清楚,只怕要遗祸更久。”
秦福点点头,没有开口,却很赞同这话。
如今看来,他的死必然是某人精心算计的结果,也是一盘棋局。以他落子,算计得秦玥重伤,秦羽歌伤痛之下与妖魔两族打了近千年来最大的一场仗,以至修行界沉寂,妖魔联军平静二十载,双方忽有输赢,局势平衡。
这是一记妙手,虽然损伤极大,却令三族都得到一段太平日子,休养生息。
仔细想想,秦玥在时的修行界确实蓬勃向上,却也大有燃烧过甚,伤及人族根本的隐患。
妖魔大军一方蠢蠢欲动,时刻打着冲破荒墟的主意,与人族的摩擦前所未有的剧烈。可秦羽歌禀性柔和,思虑过甚,踌躇了太久,始终没有率先挑起战火的想法,导致荒墟和乾朝边境长久不宁。
而这一局落下,几乎解决了那时所有的问题——除了没有考虑棋子的处境和心情。
秦福死时的痛苦,秦玥为杀他救他遭遇的双重折磨,秦羽歌的无能为力,封岑的无妄之灾和月水迎的绝望,还有葬身妖域的累累白骨的凄凉呐喊……
刨除掉这些,这真是绝妙的一计。
混淆天机之术出自儒门,此计若出自儒门大能之手,倒是显得理所应当。
儒门那个狐狸窟,一直以来为修行界中人忌惮和隐隐地排斥是有道理的,类似的阴诡算计,甚至比这更毒辣的计谋,都有儒门弟子用过。
秦福的表情几度变换,思忖良久,终于忍不住迁怒的心思,瞪了冷红尘一眼。没想到越雪生也看着冷红尘,眼中也写着迁怒二字。
冷红尘被瞪麻了,苦笑道:“这般计策确像我儒门手笔,可我当真不知。我亦是这一局的棋子之一。”
越雪生一怔:“什么?”
越师哥心思单纯,秦福却很快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地道:“你分享给秦玥师兄和月水迎的那份秘法……”
闻言,冷红尘诧异地望了望他:“你好聪明!确实如此。”
越雪生看向秦福,似乎比起当事人,更想听他的解释。
秦福挠挠头发,动作显得呆呆憨憨,说出的话却极聪明:“秦玥师兄杀……杀他弟弟之前,先计划好了复活他的事,下手才会如此狠绝不留情。而复活他的基础,正是那份秘法。同样的,月水迎之所以拖着残躯苟活至今,也是因相信秘法能够复生封岑先生,以至于酿成大祸。而这秘法的来源,是冷先生。”
“你是说,那幕后布局之人有意制造出妖域大祸?”越雪生一凝眉,问的是最要紧的一点。
“我想不是。”冷红尘摇头,引来秦福淡淡的一瞥,“儒门弟子布计常留一线生机,如果此计真出自儒门中人之手,这份秘法便是一点活扣,为秦福和封先生留的活命机会。不过,那人恐怕没想到月大哥会阴差阳错折腾出一个妖域来。”
越雪生又问:“照你的说法,这位施计者认为这份秘法一定能施展成功?他就不怕得到秘法之**乱苍生吗?”
冷红尘抚了抚袖子:“这份秘法,实际上是用来算计秦玥的,他料定以秦玥的性格必会救自己的弟弟,亦料定他不会滥伤无辜,只可能从自己身上剜下血肉救人,由此达到重创他的目的。事实也确如他所想。”
秦福反问他:“所以,他觉得月水迎也会如此做?”
越雪生也问:“封先生之死亦是他下的毒手?”
“……”
冷红尘哑口无言半晌,默默撕开第二颗麦芽糖的糯米纸,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这样吧,我去调查。”他微笑道,“调查出来是谁,你们带上秦玥和秦先生,一起打死他。”
越雪生:“……”
秦福笑了一声,随即翻个白眼:“你狐假虎威是吧?”
我和秦家父子横行修行界jpg
我们仨.jpg
“儒门弟子不擅武艺,何况报仇还是要亲自动手才痛快。”冷红尘甩锅甩得堂皇正大理直气壮。
秦福正想跟他多杠几句,一旁的越雪生便赞同点头:“说的是。”
秦福:微笑。
……
月水迎睡着了,蜷缩在草药间,脸上犹带着泪痕。
庄晴在不远处看着,虽然怕他着凉,却不敢靠近,怕打扰他难得的安睡。
庄蘅与云丹青站在更远处,轻风携来枯叶落在庄蘅肩头,云丹青瞧见了,顺手替她拈走。
“若非天玑门两位道友今日前来,我还不知二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之下竟藏有如此多的机锋。”云丹青轻叹道,“这一计如出自儒门之手,虽狠毒过甚,却也算……也像他们的风格。”
“你是想说也算妙计吧。”庄蘅淡淡地戳穿他拙劣的遮掩,“玩弄人心,算计无辜者的性命,让别人去捅娄子自己装好人——视众生如棋,狗屁的妙计。”
话音未落,她转身拂袖而去,留下因她爆了粗口而目瞪口呆的云丹青,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摇头笑道:“性烈如火,又头脑冷静,不愧是……”
云丹青没有说完,不知想到什么,他揉了揉脸,叹息道:“幸好她不知晓我是儒门弟子……”
诸事毕,秦福和越雪生和急于调查真相的冷红尘道别后,一起回了天玑门。
此时距离春节只剩四天时间,天玑门内早已张灯结彩,处处可见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窗花、红色的对联,连弟子寝舍门前堆着的雪人都围上了红色围巾。
秦福还瞧见许多师兄师姐正往高处挂一种冰灯,灯身是晶莹剔透的寒冰,裹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雪,里面点着红色的蜡烛,又漂亮又喜庆。
“宗门也过年吗?”秦福感觉很新奇,不禁扯着越雪生的袖子问道。
“嗯,三十晚上也要守夜。”越雪生垂眸看向他揪着自己袖口的手,眼神柔软,“内门弟子有独立的住处,不过你初来乍到,担心你不适应,我便做主将你安排到了我住的那座山头——我们可以一起守夜。”
“嗯,好。”
秦福正纠结今年会不会是自己过得最冷清的一个年,乍然听到这话,忙不迭点头。
见他没有因自己的擅自安排而生气,越雪生心内悄悄松了口气,引他往首峰东南面的矮山。
矮山上的金桂已经谢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山腊梅,红梅白雪,相映成趣。
从山脚下过,上山的石阶旁立着一块石碑,秦福扫了一眼,上书江南山,旁边便是环山的清溪。
山上的疏篱小院内除了金桂,还有一株墨梅,长在泉眼旁,花枝压得极低,犹如画卷里优美的水墨线条。枝头也挂着那种烧红蜡烛的冰灯,与檐下的红灯笼、对联和红纸窗花相映成景。
“师哥,那是你下山时布置的吗?”秦福盯着窗上贴着的一对儿兔子,忍着笑明知故问。
越雪生一勾唇角,伸手敲敲他的额心,无奈地道:“你啊,这些看也知道是丹桂的手笔。”
丹桂从荒墟出来,便马不停蹄回了天玑门,然后参与到为门派换上新年新装的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上。
她一向古灵精怪,尤爱捉弄越雪生这般内敛古板的人,给他贴一对兔子窗花是很寻常的事。
秦福扑哧笑出声来,前仰后合地笑了一阵才问:“师哥,我睡哪间房?”
越雪生再敲敲他脑袋,顺手指向朝南的房间。
这间房显而易见便不是丹桂布置了,一丁点儿和她相干的元素都没有,十足的清静淡雅,床褥被单都透着一股子出尘脱俗的味儿。
秦福在房内转了一圈,目光落到床头的矮几上,那里放了一只倾斜弯月状的桃木美人觚,镂雕玉兔望月的图案,里面.插.着一枝腊梅。
这枝腊梅勾起了他一些关于花的回忆。
以前住在御药峰每日都能收到一枝花,现在搬来了越师哥的江南山,不知还会不会收到。
秦福一边想,一边在床上坐下,晃了晃小腿,伸手去摸美人觚上的胖兔子。
他惬意地笑着咕哝道:“师哥自己还是喜欢兔子的嘛……”
上周欠的一章更新挪到这周末吧,上周真是太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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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三十六、回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