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故事(下)

风声凄厉得如同呜咽,死去者的呜咽,月水迎的呜咽。

他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像秋风里萧瑟的枯叶,下一刻便要抖碎了一般。冷红尘和越雪生有些不忍,可他们能给出的安慰,也不过是沉默的注视。

倒是秦福,发泄完胸腔内燃烧多时的恨火后,迅速冷静下来——他一贯如此,意气用事但头脑清醒,正如先前在荒墟中伏杀三个村子的食人妖魔,也诚如此刻。

过了半晌,秦福吃掉最后一颗糖葫芦,淡淡地道:“哭够了就说吧,说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你和封先生一死一重伤。”

越雪生怔忪间,下意识地扭头看他,见他唇角沾着一小块鲜红的糖壳,忍不住伸手替他拈去。

冷红尘旁观这一幕,只觉得悲伤又好笑。低头再看月水迎,发现他不抖了,只是神情惨淡地擦拭面上的泪水,又不由得叹息。

他的两位好友,一个比一个痴傻,一个比一个凄凉。

“我自知罪孽深重,封印骨魔除了不忍,也是不希望它为祸世间。待我将死那日,我自会令它陪葬。”

月水迎冷静了许多,他望向秦福的凤眸,漆黑空茫的视线无法阻挡他的审视和探看,他在一片黑白分明的清澈里瞧见了秦福对世情的漠然与悲悯。

这种神祇般的目光,很久以前,他在秦羽歌和秦玥身上都看到过。秦家人,到底是一脉相承。

月水迎终于明了这摆在眼前的真相,知晓了秦福的身份,却不露半点声色:“至于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我……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其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那短短的一天里发生了多少事。”

越雪生眉眼一凛:“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月水迎垂头望了望双腿的位置,衣摆飘动,“我不知道杀死封岑,重伤我的人是谁,只能确定那个人不是八尾狐——它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秦福微微蹙眉。

就在月水迎要开始讲述时,冷红尘忽然一挥手打断他,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麦芽糖,给在场的几个人都分了点,秦福分到的最多,九颗。

麦芽糖用糯米纸包着,一扯就开,糖身金黄,有甜甜的香气,散发出秋天特有的馥郁气息。

秦福盯着看了片刻,将一颗含进嘴里,清甜的味道让他紧绷的心神舒缓了一些。

越雪生捏着麦芽糖,眼底有一丝怀念,月水迎则是无奈地笑笑。

冷红尘自己也往嘴里扔了一颗:“吃吧,糖能治心情不好带来的一切毛病。”

月水迎轻叹一声,咬下半颗糖压在舌下含着,不受影响地开口道:“二十年前的那天,我和封岑照旧在二公子长住之所附近看顾他,他甚少出门,习惯在地势高、视野宽阔、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发呆,或者做些木工,那日便是后者,而他去的是住处旁边的晒谷场。”

随着他的诉说,秦福渐渐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

当时的他心里藏着对秦羽歌的不满,却从不表露在外,把更多的心力放在改善生活和打发时间上,日子过得还算充实。

出事那天,他到晒谷场讨了一把麦秸杆编草帽,这里确如月水迎所说,地势高、视野宽阔、能晒到太阳,待在这儿会让他心情很好。

秦福本打算一整天都泡在晒谷场,编好的草帽顺便送给在附近干农活的百姓,谁料第一顶帽子还未编好,天就阴了下来。

他仰头看去,只见半壁天空都被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那阴影轮廓大到他一眼望不全,只能模糊分辨出仿佛是个长了八条尾巴,面目狰狞的狐狸。

再之后,他就被八尾狐抓着远去,晒谷场淹没一片火海里。

“八尾狐甫出现我和封岑便有所察觉,封岑实力比我稍高,第一时间出面迎击,我则是留在二公子身旁策应。”

月水迎的讲述好像隔得远远,又在秦福回神的一瞬变得近在耳边。

他凝眉敛目,神色凝重:“可是那片遮天盖地的阴影分明不是八尾狐!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就只有一个影子,一个形似八尾狐的轮廓,轮廓内伸出一条手臂,男人的手,晶莹如玉,不像人手,有玉石的质感——仅仅一条手臂,三五招,便让封岑败下阵来。”

“我想上前助他,封岑却喝止了我,孤身扑入天上的阴影。只过去片刻功夫,阴影碎了,封岑在漫天的影子碎片里坠落,经脉寸断、肉.身崩毁,已是……重伤之相。”

越雪生瞪大眼眸,秦福也愕然——影子破碎?他被抓走时全程清醒,怎么不记得有这场面?

秦福细打量月水迎的表情,他面露哀戚,痛不欲生,看上去不像在说谎。

月水迎没发觉他的反应,缓了缓激荡的心绪,继续说:“封岑没能支撑多久,只给我留下一句‘不要探究,不要追查,不要报仇’……便断了气息。而我光顾着慌乱悲痛,一时不察,才让二公子被八尾狐掳走。”

越雪生下颌微收,眼中有沉沉怒气,语气倒还冷静:“你确定那道影子的主人是冲着二公子去的?”

秦福瞥他一眼——他怎么也学月水迎称呼自己二公子。

月水迎摇头:“我不清楚。我根本没有对上影子,等我从封岑死去的痛苦中回过神来,晒谷场化为火海,那影子也没了踪影。”

“既然如此,你为何会身受重伤?”秦福琢磨着影子破碎这个疑点,随口问道。

“影子散了,”月水迎顿了顿,眼中浮起几分时过经年仍旧后怕的惊骇,“那条手臂仍在。”

众人先是一惊,然后一怔。

冷红尘托着下巴:“你是说,影子与手臂非是一体,而属两方?”

“正是。”月水迎呼出一口气,满脸写着心有余悸,“那条手臂想要带走封岑的尸身,我自然不让,于是和它大战。它的修行路数十分古怪,非人非妖非魔,倒有些灵族道法自然的味道,一掌之力便可翻覆天地,我力不能敌,双腿被夺,双目失明。”

“你的腿被它夺走了?”越雪生的目光落到他空荡的衣摆上。

月水迎肯定地应了一声:“说来古怪,我双目失明在先,而那条手臂将我的双腿削去后,便没有继续攻击,也不再抢夺封岑的尸体,很快离开,我也因此逃得一命。”

“奇怪,实在奇怪……”

冷红尘点点头,又摇摇头,嘴里念叨着怪,表情也怪。

秦福却被月水迎话中的另一个词吸引了注意力:“你说那条手臂的修行路数像灵族,怎么个像法?”

这话一出,越雪生和冷红尘都朝他投去一眼。

月水迎缓慢地眨眼,大约是在回忆,回忆了许久才又开口,这回语气里居然带了点困惑:“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应,我不了解灵族的修行之法,也从未接触过任何灵族,可与那条手臂交手时,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种‘这是灵族法术’的想法。”

秦福诧异:“为何……”

“它用了混淆天机的法子。”冷红尘淡淡开口,方才的怪神情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颇有底气的了然,透着一股子见多识广和学识渊博的从容,“你说的手臂、没来由的感应,以及那道形似八尾狐的黑影,都只是个幌子。”

“什么?”月水迎先是一怔,旋即否认道:“这不可能,封岑确实是在进入阴影之后重伤而亡!”

秦福和越雪生看向冷红尘,这人出身儒门,而儒门遍藏天下典籍,既然做此判断,自当有他的依据。

冷红尘倒也不急着解释,手指轻叩轮椅靠背——那是他边思忖边开口时的习惯动作,上回和秦福交谈也这样做过。

他不疾不徐地道:“你们可听说过烂柯棋局的故事?传说一位樵夫上山砍柴,在山间无意中偶遇两位正在下棋的老者,一时看得入迷,在旁边站了片刻。等他回过神来,老者和棋局俱已消失,身边的斧头木柄腐朽,山下人间已过千年。”

这个故事很平常,可由他说来,便多了几分神秘气韵。

月水迎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微蹙着眉头看他。

秦福却灵光一闪:“樵夫是贫苦人,应当不曾接触过围棋,怎会看人下棋看入迷?”

越雪生淡淡点头:“的确。常人看这故事只会注意那匆匆而逝的光阴,却把这最表面的古怪遗漏了。”

“是极是极。”冷红尘一捋长发,面上笑眯眯的,“烂柯棋局,表面是个奇闻异谈,实际上却隐晦地描述了一种混淆天机的法术。此种法术非寻常幻术可比,往往使人陷入迷局而不自知,将眼中所见,见时所想信以为真,奉为真理。”

月水迎从不知自己当年的遭遇还有这般解法,怔愣半晌后问:“那我看见的……”

“你所看见的影子、手臂,皆非真实,至少与其他人眼中所见的真实不同。”

冷红尘张开右手,一朵青莲徐徐开放。旋即又摊开左手,在右手掌心一晃,青莲变成了红莲。

他问:“小友,你看见的是什么?”

秦福一愣,上手摸了摸,花瓣光滑,花蕊柔软,指尖还沾染了沁人心脾的香味。

于是他答道:“莲花。”

话音未落,越雪生和月水迎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眼中都有些惊异。

秦福忖了忖,问:“你们看见了什么?”

“鱼。”越雪生言简意赅,“青鱼和红鱼。”

月水迎颔首。

“不……”

秦福正想说不可能,就见冷红尘挥挥手,掌心的莲花变成两尾鱼,在他手中的水团里浮游。

“这并非幻术,你方才所见、所触、所闻确实是莲花,真正的莲花。但它本应是鱼。”冷红尘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冷然,“混淆天机之术出自儒门,儒门弟子皆有修习。我境界不够,只能混乱逐道境及以下修为的修行者的认知。二十年前那人可以蒙蔽月大哥的观感,可见此法已被他修至炉火纯青的地步。”

“怎会如此……”

月水迎目盲,灵识却极敏锐,知道冷红尘没有骗他,二十年前他所看到的确实只是假象。

可这假象于他而言又是事实,那不是幻境,是只针对他一人的真实。

“为什么……”月水迎无法接受,“那人究竟是谁?为何要如此欺瞒蒙骗我?我……我听见的封岑最后的遗言……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言辞混乱,神色茫然,好像被抽去支撑灵魂与肉.身的骨头,徒余一具空荡荡的皮囊,仓皇无助。

秦福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许久后叹了口气。

这人执念如斯,怕是没几天活头了,临死前得知这般真相,也不知幸还是不幸。

昨天的更新明天补。最近太忙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三十五、故事(下)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福哥除了运气一无所有
连载中浩然天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