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故事(中)

冷红尘从人群里挤出来,抖抖袖子,将一串糖葫芦递到嘴边咬了口,另一串拿在另一只手里,糖霜上附着一层寒光,保温。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格外热闹,小食摊开遍了整条街的两畔,香味融在热气内,散漫如云。

天快黑了,日头陷进远山的凹陷,像青玉制的盘子上托着一颗橙黄色的宝石。

“百月宗的宴会差不多结束了,是时候去瞧瞧故人,说说故去的往事。”冷红尘喃喃自语,低眼看见右手完好的糖葫芦,笑道:“顺道给那孩子送点零嘴,他年纪小,应该喜欢这种甜甜的食物。”

说罢,他又咬了第二口糖葫芦,先被糖衣腻到,又被山楂酸到,脸颊左拧右皱,表情古怪,不多时,步履已迈出了千百里远。

冷红尘到了百月宗山门前,笑眯眯地跟看守的弟子打招呼。

那弟子早知道他会来,并不意外,先躬身行礼,然后指了指一个方向。

“人到齐了?”冷红尘叼着最后一颗糖葫芦含糊地问。

“不知道人到没到齐。”弟子想了想,“那边拢共三人,宗主没陪着。”

“那就是齐了。”冷红尘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麦芽糖塞给弟子,“喏,送你吃的。”

弟子手忙脚乱地接着,再抬头,面前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同一时间,在草药园里,秦福盯着轮椅上的月水迎,面上平静,像冬日静水般不起波澜,头脑中却翻卷过了好几次风暴。

越雪生突然道出二十年前的隐秘,补全了秦福对于此事了解的最后一块拼图。他确实被秦羽歌和秦玥对待自己的方式气到,但郁闷、气恼、无奈等等负面情绪并没有影响他的思考。

几乎在得知事件全貌的瞬间,秦福便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内情隐隐的轮廓。

二十年前,封岑和月水迎应秦羽歌之托成为他的护道者,但因为一些缘由,两人中至少有一位起了不合时宜的心思,直接或间接导致他落入那位半步天妖八尾狐之手,被推上战场,引起了之后一系列的连续变化。

封岑死于这场变故,而月水迎重伤,不得不隐居于百月宗内,常年不问世事。

正巧百月宗就弄出了一个妖域,正巧妖域里就锁着一头有灵智有魂魄的骨魔,正巧它眉心就有一具入道境的人族强者尸骨,正巧困住它的封印就出自月水迎之手……

如果一样事物周遭汇聚了大量巧合,那只能说明这些巧合都是层层推进、重重交叠的必然。

因此,秦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令骨魔生出魂魄与灵智的那具尸骨,正是死去多年的封岑。而骨魔,乃至妖域的诞生,都跟月水迎有关。

刚刚好,庄晴和庄蘅说过,妖域和骨魔的诞生,都源于月水迎的一点痴念。

于是那个离谱却又成了唯一选择的答案便呼之欲出。

当然,月水迎也没想隐瞒,自己就和盘托出了。

“……这不可能。”

秦福淡然,越雪生却没那么简单就能接受这个答案。

他怔怔凝视着月水迎,试图从他惨淡的神色里抠出一点否认态度:“封先生的葬礼是……是秦玥师兄亲自主持,他亲眼看着封先生的尸身……”

“下葬?是的,他下葬过。”月水迎眨了眨睫毛,瞳仁似褪了色一样变得灰白苍白嘴唇像干枯的花瓣,“后来我又把他挖出来了。”

越雪生如遭雷劈。

“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秦福睨了师兄一眼,感觉他的态度有些古怪,但暂时没空深想,“你用来复活封先生的方法是什么?”

“我……”月水迎张了张嘴,声音艰涩嘶哑。

“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吧。”

忽来一道熟悉声线打断了他,秦福唰地扭头,一根糖葫芦适时递到面前,塞进他嘴里。

糖壳在舌尖甜甜地化开,还带着一丝冰凉,秦福叼着糖葫芦愣愣地目视冷红尘弯腰冲自己笑,一边笑,一边伸手在自己头顶拍了拍。

“又见面了。这串糖葫芦请你吃。”冷红尘面上笑吟吟,眼睛弯弯,唇角也弯弯,显得和善温柔。

“唔。”秦福咬碎糖壳,狐疑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啊。”冷红尘直起身,负手转向月水迎,笑容淡了两分,如浓墨洇进水里,“毕竟是我犯的错。”

秦福心里一动,隐约想到了什么。

这时,越雪生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像封了层冰壳,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冷红尘行至轮椅后,右手搭在月水迎肩头,轻得仿佛放上去一片羽毛。

他抬首与越雪生对视,眼神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如暗流漩涡,深不可言。

“二十年前那场变故前夕,我得到了一份秘法,与重塑身躯有关。秘法酷烈,但着实精妙,本着分享交流的原则,我将它另外抄录两份,给两个朋友阅读。”

冷红尘把话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沉重,钝刀切豆腐一样磨人。

“那两个朋友,一是秦玥,二……就是月大哥。”

果然。

秦福嚼着糖葫芦,山楂混着糖渣,酸甜稠腻,一如他当下的心情。

石室里数量庞大的尸骨,骨魔躯壳的构成,和秦玥为他创造新躯的手法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秦玥没有伤及无辜,而选择剜下自身血肉,千难万险地成功了。

可月水迎……

秦福回想自己在石室和骨魔身上看见的修行者、普通百姓、甚至大量妖族的骨骸,咀嚼的力道更大了些。

这根本不是痴念,秦玥那蠢人的做法才叫痴念,月水迎是彻头彻尾的疯狂。

越雪生闭了闭眼,颤动的长睫下,瞳眸剧烈地张缩,比起冷红尘的暗潮汹涌更为骇人。

“你就为了……造了个妖域出来?”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月水迎的表情褪了个干净,惨白着面庞说:“封岑死后,我费尽心力保下了他的尸身和一点魂光。他的尸身损毁严重,已不能用了,为了复活他,我于是铤而走险,用了那秘法。我没有暗害百姓,只是收集人族和妖族的尸骸,以他的旧躯尸骨为核心,希望为他创造一具新的身躯出来温养他的魂光,可是……秘法失控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浑身都在发抖。

冷红尘叹了口气,按在他肩上的手稍稍用力。

秘法失控了,巨量尸骨中的妖族尸骸酝酿出庞大的妖气和怨念,将白野荒原化为妖域。

荒原本就是不毛之地,可妖域扩张得太快,吞没了大量村庄城镇,波及甚广。

不但如此,许多修行者为了营救百姓挺身犯险,最终也死于妖域内,他们的执念成为妖域扩张的养料,进一步使局势恶化……

如果不是百月宗上代宗主力挽狂澜,现下的情况只会恶劣百倍,而他……半废的他根本无力阻止。

就在此时,骨魔诞生了。由于塑造它的骸骨位格太高,又有封岑的旧躯做催化,它一诞生就是入道境,更被封岑旧躯内那点魂光催生出了全新的灵魂和神智。

封岑没有复活,可他遗留于世的最后两个遗泽化生出了骨魔这样可怕的存在。

知道这件事后,月水迎几乎要被这天塌地陷一般的痛苦击溃。

“但你还是不甘心,所以不愿杀它,反倒将它困在妖域里,甚至设下禁制保护它,不让任何人夺它性命?”秦福淡淡地问。

其实答案他心知肚明,多问一句,不过是想诛心。

月水迎勾了勾嘴角:“没想到你连这都知道了……对。无论它是什么,到底是因封岑而生。它脆弱的魂魄里燃烧着封岑的魂光,它活着,便如封岑活着,我不忍心伤它。”

“何况……”他的表情有点恍惚,“何况它从未伤害过别人……”

“放屁。”秦福轻轻骂道。

他眼眉压下,眯起眼,点漆般的眸子漾起银色纹路,那是他情绪近乎失控的表现,尽是藏不住的滔天怒火。

“它有。它害死了我的朋友,白尺。”

白尺死后至此,一直淡然平静的秦福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恨意:“你为它打造了一个安全的囚笼,它却渴望自由,我的朋友正是因此而死。而他之所以到妖域去,则是因为三年前你造成的那场灾祸害死了他的亲人。你的一点痴念,害了千千万万如我朋友一般的人,这里面有无辜百姓,有义薄云天的修行者,有无数个你不在乎,却是别人心头肉的人!你说它是无辜的,死去的人哪一个不无辜?”

看着月水迎抖动的嘴唇和难看的脸色,秦福没有隐藏自己的恼恨,冷笑着痛痛快快地往他心上扎上最狠的一刀:“如果我是封岑,我也不会遂你心愿,不会醒来。”

月水迎的双手紧抓轮椅扶手,指甲迸裂,溢出鲜血。

秦福只是冷眼瞧着。

白尺是他的朋友,第一个不掺杂任何利益任何目的去交往的单纯的朋友。

他知道白尺的妄想,明白白尺不可能找回再他的家人,却也幻想过有朝一日,能看见他带着他的亲人向自己开心地打招呼的场景。

可哪怕这样的场景无法出现,至少他还能看到白尺了却心愿,在天玑门内修炼、做饭,与沈酒一起笑闹和插科打诨的样子。

他希望他的朋友好好活着,活得快乐。

妖域内的那些骸骨,身边应也有如他这般想法的人,或许时至今日,仍有人盼着他们回去。

如果没有月水迎,没有他的一腔疯狂,一厢情愿,今日的一切遗憾都将不复存在。

而他居然还敢说,骨魔从未伤害过别人。

“你这样的人,”秦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在冷红尘不忍的摇头间,说出此生最刻薄的话:“就算死了,也见不到封先生。”

月水迎瞪大眼睛,方才心如死灰的神色凝固在脸上,随即寸寸碎裂,露出凄厉尖锐的绝望。

“……你说得对……”

月水迎把脸慢慢埋到掌心,又俯身埋上膝盖,风灌进他空荡荡的衣摆,鼓动着决然的声响。

他的喉间溢出一声虚弱濒死的悲鸣:“你说得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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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十四、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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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除了运气一无所有
连载中浩然天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