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往事

安眠香毒性剧烈,入道境三品以下的修为碰到就死。哪怕修为在这之上,亦会受其所伤,而且伤势极难治愈。

秦福用阵法种下的十八株安眠香品质极高,别说魂魄本就脆弱的骨魔,就算是秦玥入阵,怕也只能勉强保证不死,该受的痛苦半点不会少。

若非这种草药稀有珍贵,采摘危险,它才是对付修行者和妖魔最好的利器。

“太浪费。”

秦玥的目光扫过阵法中摇曳生姿的安眠香,淡淡说道。

可是看见秦福冲他无辜地眨眨眼,他又心软了:“你高兴就好。”

沈酒嘴角一扯——肉麻。

骨魔把头颅埋进肚子,浑身蜷缩成球状,不住地颤抖低吼,痛苦不已。

身上的枷锁让它活着,可正因如此,它才被迫沉沦于苦海之中,不得解脱。

想来设下禁制的人未曾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他的禁锢与保护,有朝一日会将这头骨魔拖进深渊。

秦福看着绝望的骨魔,心头堵着的那口气慢慢散开,没能救下白尺的憾恨也减轻了一分。

其实他和白尺算不上有多好的交情,只是欣赏白尺的执着,想要成全他,一如帮助当年无助的自己。

可他们好歹也是朋友一场,白尺与他的亲人们死在一处,或许也算死得其所。而秦福让骨魔深陷融魂之痛生不如死,这仇,就是替他报了。

“你出完气了?”沈酒双手抱肩,看秦福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便懒散地问道。

秦福挑了挑眉:“酒师姐也想对它做点儿什么?”

“白小子给我做了那么多顿饭,报仇这事儿总不能只让你出力,我就干看着。”

沈酒咧嘴一笑,边说边拔剑,锈迹斑斑的剑锋抵在骨魔眉心,没有半点锋芒泄露,好似寻常。

然而濒死的骨魔却忽然一颤,仿佛察觉到极大的威胁,勉强找回一丝意识,眼眶中的命火跳动得稍显剧烈:“你……”

“我实力差,伤不了你,一点小小心意,劳驾收好。”

沈酒笑出一口白牙,嚣张又狂妄,周身倏然卷起森白的寒风,以螺旋状缠绕至刃锋之上,最后汇于剑尖,没入骨魔眉心的人族强者骨骸。

也不知她究竟动了什么手脚,寒风涌进那具尸骨的瞬间,整副骨架顿时焕发出夺目光彩,然后在下一次呼吸间寸寸开裂,就如同那些光芒是骨架里的囚徒,此时越狱出逃,不但要摧毁监狱,还要把监狱的载体——骨魔,一并粉碎。

“吼——!!!”

骨魔发出一声痛到极致的咆哮,将本就摇摇欲坠的石室彻底震碎。

天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地底,伴随而来的更有无穷无尽的妖气旋流。

它们垂落在骨魔的身躯上,或修补着它正在皲裂的生命之源——眉心的人族尸骸;或沉默地将它覆盖,犹如无声的安慰。

秦玥身旁升腾起霜色流火,将一切暴动的气息阻隔,而后扑进秦福的阵法,护住阵纹与种植于其中的安眠香。

“该离开了。”沈酒收剑回鞘,锵然脆响似利刃破空,声音轻轻的,听上去像在叹息。

秦福看了看秦玥,秦玥心领神会。

紫色祥云拔地而起,载着三人飞快地退出妖域。

他们乘云而去后,狂风和气浪几乎是立刻占据了他们原先所在之处,也把骨魔一同吞没。

妖域内恢复了昔日的死寂和嘈杂,只是比起从前,又多了一声声痛苦的哀嚎。

秦福和沈酒为了给白尺报仇,毫不犹豫地下了最狠的手。他们甚至没有多问骨魔一句话,不管是它的来历还是它背负的秘密。

那些都不重要。

……

从妖域出来,秦玥带着秦福和沈酒又飞离数百里,方撤去御云术,降落在一座小山丘上。

和来时一样,秦玥毫无征兆地掉头就走,连挽留和道别的机会也没给。

秦福默默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忍不住遗憾地叹了口气。

沈酒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咬开软塞喝了口酒,听到他的叹息,笑眯眯地问:“怎么了?还不舍得了?”

“酒师姐,你说秦玥……师兄现在真的只是凭着本能在行动?”关于秦玥,秦福有一肚子话没办法说,抠抠脸,无奈地选了个没那么敏感的问题问道,“我看他还挺……有自主意识的。”

沈酒喝酒的动作一顿,眼神往左边撇,藏起心虚:“啊,嗯。可能是因为他实力强,本能也强吧,毕竟他曾经是入道境三品巅峰的境界啊……”

秦福一脸狐疑:“真的?”

“真的。”沈酒按了按他的肩膀,表情坚定又认真。

看起来很假。

秦福倒也没有戳穿沈酒拙劣的谎言,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酒师姐,方才你对骨魔做了什么?对它似乎影响很大,比我的安眠香大阵也不遑多让。”

“这个啊……”沈酒笑了笑,手上不自觉地摇晃起了酒葫芦,“我只是传过去一段记忆而已——它眉心那具人族骸骨此生最不愿回忆的记忆。”

秦福瞪大眼睛,震惊道:“你认得他?他是谁?”

“他是谁?”

沈酒扬了扬好看的眉眼,似乎诧异于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就是……”

解释的话刚起了个头,沈酒的传讯圆盘便忽然发出亮光。她摸出来瞧了一眼,唇角微扬。

“他是谁,你很快就知道了。”把圆盘收回百宝袋,沈酒难得卖了个关子,“走吧,去跟你越师哥会合,咱们得陪他一起走一趟百月宗。”

秦福歪了歪头,不明所以。

另一边,越雪生走出荒墟的出口,远方一道流光疾驰至身前,扑进他的胸腔,几乎和他的心脏融为一体。

而他好像早已习惯,按了按胸口的位置:“师兄,秦福师弟可无恙?”

“无恙。”秦玥清冷的嗓音在他心间回荡,“该去百月宗了。”

越雪生点点头,催动御云术,朝百月宗方向而行。

轻柔的风自四面八方环抱上身,他眯起眼,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心神松弛之际,脑海中不由得回放起几日前自己……不,是秦玥的元神借着他的躯体,与秦羽歌见面的场景。

秦羽歌,秦玥和秦福的父亲,将大半生年华用以镇守战场,当代修行界第一人。

大营位于荒墟前线,是人族在荒墟里最强,也最脆弱的领地,强在绝大多数战力汇集于此,脆弱在一旦大营失守,防线将全线崩溃,没有丝毫缓冲的余地。

正是这种激进到剑走偏锋的扎营策略,使得每一位镇守前方的修行者都养成了极端谨慎,又极端视死如归的个性。

二十年前再往前的岁月里,秦羽歌固守大营,抵挡妖魔大军的进攻。秦玥坐镇荒墟之外,清剿流窜入世俗世界的小股敌人。父子二人各司其职,配合默契,将整个人族守得固若金汤,所谓正道双雄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后来秦玥出事,后方一度险些失守,是天玑门遵循他从前制定的方略,才勉强守住了阵地,可却再也没有打出他还在时那样的战果。

如今的修行界完全静默,仿佛一潭死水,其实跟秦玥的隐退有很大的关系。

行走在夜幕中的人失去了引路的火把,这就是当今修行界的现状。

越雪生……不,秦玥走进大营主帐时,秦羽歌在吃饭。他早已修炼到辟谷境界,但到点用饭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下来,而且桌上常摆四副碗筷。

他的,他过世的妻子的,他大儿子的,他小儿子的。

饭菜很简单,一碗米饭,一盘青菜,一碟萝卜干。配汤是葱花蛋汤,不见一点儿油星。

秦羽歌好像早就知道秦玥会来,多做了一个人的菜。他端着汤碗静静坐着,额前灰白色的碎发半拢眉眼,褪去强大实力铸就的光环,他便只是个上了年纪,比常人英俊一些的老父亲面孔。

“父亲,抱歉。”

秦玥借用越雪生的身躯,无法下跪,只有向秦羽歌长揖一礼,腰身深深地弯下,犹如卸去什么伪装,露出几分痛苦和遗憾。

“……是孩儿太任性了。”

秦羽歌放下碗筷,平日淡漠到吝于展示半分情绪的面容终于挂起浅浅的笑意。

他伸手扶起秦玥,摇摇头:“不,世人皆道你痴傻,为父却觉得你做得很好。如果换作我在你身处的位置,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毕竟……”

顿了顿,秦羽歌慢慢蹙眉:“那是我亏欠良多的小儿子,是你无缘一见的小弟。”

秦福自出生就被妖族掳走,当时秦羽歌被妖魔一方的两位天妖,一尊天魔纠缠,迟迟无法脱身,以至救治不及,害秦福吃了无数苦头。

正是担心他再被牵连,所以秦羽歌才让秦福远离修行界,准备让他先用普通人的身份度过几十年,之后假死脱身,再开始修炼。

为了保护秦福,秦羽歌在他身边安排了两名实力高强的护道者,怕的就是重蹈覆辙。

没想到,即使他下足了功夫,仍然没能逃过旧事重演的悲剧,这次甚至更加残酷——他的小儿子被一名半步天妖率领百名妖魔强者掳走,要挟他的大儿子退兵,不再抵抗进入世俗世界的妖魔。

秦玥当然不可能答应,可他同样不会看着自己的弟弟受尽折磨后死去,恰好那时他的朋友告诉他自己发现了一部有趣的魔族秘法,能够再造躯壳,于是秦玥便想出了一个计划。

他以天玑门法器诛邪弓摧毁秦福的肉身,请法器之灵抱下秦福的魂魄,之后再用秘法创造新的躯壳,让秦福复活。

如此一来,他杀死了威胁自己的妖魔,击退了敌军,又救下了心爱的弟弟,一举三得。

最终承受代价者,唯他一人而已。

秦玥认为值得,便真的这么做,也确实成功了。

即使是秦羽歌,也想不出比这更周全的法子。

秦福“死”后,秦玥紧接着出事,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中,秦羽歌悲痛欲绝地率领大军杀向妖魔大营,不眠不休地战了一个月,杀得敌方血流漂杵,而他也在与数名天妖天魔交手后身受重伤。

从那一役至今,两方元气大伤,而妖魔大军尤甚,自此安分许多。之后再有摩擦争斗,也基本都是小打小闹。

哪边都承受不起秦羽歌再发一次疯的后果。

秦羽歌耗尽心血地演了这一场,到今日沉疴难愈,只为了给秦福和秦玥创造一个适合休养生息的环境。

他也成功了,只是跟秦玥一样,也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来,陪为父吃饭吧。”

秦羽歌的声音打断了秦玥脑海中历历浮现的往事,他怔了怔,然后有些笨拙地坐到父亲身旁,端起还热着的米饭。

“你母亲生下福儿后便过世了,她若是知道我将你们兄弟二人带成这样,不知会有多么生气。”秦羽歌像寻常父亲一样,与秦玥絮絮家常。

“母亲不会责怪您的。”秦玥打量着秦羽歌的长发,他原本有一头黑发,二十年前秦福去世那天就白了一半,“保护不了我们,您才是最难过的人。”

“是我无能。什么正道第一人,全是虚名而已,我一辈子救了无数百姓,到头来却连最重要的亲人也护不住。”秦羽歌笑了一笑,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沧桑又悲凉,“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与福儿再见一面,我给他准备的许多修炼物品,也不知是否有送到他手上的那天。”

秦羽歌为预想中假死后的秦福准备了很多东西,天材地宝、珍贵法器、从索道境到归真境的丹药……

可惜秦福一样也没能用上。

秦玥低头吃饭,佯装没有看到父亲的眼泪,默默地听他说话。

但秦羽歌想得多,话却不多,对两个孩子那些隐秘的心事和爱意,最后只化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父子二人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秦羽歌撤去桌上的碗筷,仿佛已经将尘封多年的情感抒发完毕,神色恢复了淡然冷静。

他问秦玥:“今次过来,除了和为父见上一面,你应还有旁的事?”

“是,孩儿的确有件事想询问父亲。”秦玥慢慢抬起长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当年保护小弟的那两名护道者,是否有人当了妖魔的内应?”

秦羽歌眼睛一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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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十、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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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除了运气一无所有
连载中浩然天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