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垂下眼皮，看了看抵在颈边的剑锋，又左右侧头，打量秦福和沈酒的神色。
两人都很平静，只是看着他的那过分冷静的眼神，却令他隐隐感觉毛骨悚然。
沈酒收回贴在白尺背部的手，五指猛然并拢，无数细密的灵力触角自他体内迸出，瞬间结网，将他结结实实捆住。
白尺也不挣扎，轻笑道：“你们几时认出我不是他的？我自认为演得不错，没有明显破绽，而你们和他……并不十分熟识。”
沈酒懒得解释，一脚踹在他膝弯，把他踹得跪倒在地。
长剑锵然出鞘，锈迹斑斑的剑尖顶住他的后脑，杀气凛然：“说，白尺在哪里？你又是谁，为何要假扮成他的模样？”
“白尺”弯下脖颈，嘴角向两边咧开夸张的弧度，让脸颊肌肉上扬堆簇，挤出一个扭曲诡谲的表情。
“我啊……”
他拉长声音慢慢吐出两个字，引起两人注意并走近后，忽然发出一声癫狂的大笑，身体随即炸开，化为浓重的妖雾，震退秦福的剑，同时推离沈酒。
血腥味刺鼻，秦福只觉得气管一阵堵塞窒息，连忙捂住口鼻，再一看前方，妖雾已经消散，刚才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也不复存在。
沈酒只退了半步，倒转剑柄在秦福背上一敲，把他体内的脏污气体敲出鼻腔。
秦福被呛得直咳嗽，仿佛用鼻子把一整罐辣椒粉吸了进去，虽然不危险，却难受得要命。
“没事吧？”沈酒横剑警惕四周，随口问道。
“……没事。”
强忍下不适，秦福将灵力汇于双目，瞳仁上顿时泛起细细密密的银色环形纹路，缓缓汇聚成满月状。
这是灵族所修的灵眼，有看破虚妄、直达本质之能。修炼至高深处，甚至可以窥见生死岁月，前世今生，直取天机。
之前在与影魔的战斗中，秦福之所以处处快它一步，原因正是如此。
平静的灵海忽起风浪，开始剧烈燃烧消耗，秦福的目光捉住最后一缕尚未散尽的妖雾，循着它的本质抽丝剥茧，一路溯源至制造它的本体，而后追踪其位置。
他是第一次全力施展灵眼的推演功能，耗损巨大，不过片刻功夫，灵力已耗去六成，脸色微微发白。
所幸效果显著，在灵力耗尽之前，他终于找到了那座隐藏于妖域尽头的地下石室。
秦福睁大漠然的眼，灵识远渡千里，探入石室，攀上堆积如山的惨白尸骸，在骨山顶端看见了那被无尽的死亡气息包围着的孤独身影。
一头背生双翼，形如巨鸟的骨魔。
他从未见过，甚至不曾听说过，世上会有这样庞大的骨魔。
骨魔诞生于亡者尸骸，天生没有灵智，实力弱小，由于数量多和好掌控，一向被魔族当做大战的消耗兵种，用来消磨敌人的力量。
正因如此，骨魔虽然存在历史久远，却从没出现过几个有名有姓的强者。
可是石室里的这头不同，不但体型巨大，而且单看气势，修为只怕不下于人族的入道境三品强者。
而它的孕生地，应该就是这间堆满了三族尸骨的石室。
秦福催动灵识，将这头巨兽的形貌仔细记录下来——除去那双几乎与身体同大的翅膀，它外形似鸟，却远比任何一种鸟形妖魔都来得狰狞可怖。
组成它躯壳的骨骼来自不同的强者，依据实力深浅，骨头的色泽有浅有深。
颜色最深的一块是头骨，由一整具骨架为核心拼凑而成，呈紫金色，光芒冷暗，质如金铁，应该属于人族，修为至少在入道境二品之上。
正是这块“头骨”的存在，为它保住了一丝灵魂，也有可能是为它催生出了灵魂，使它拥有了神智。
它趴伏在此，身形如山，即使体表捆缚着无数粗壮的锁链，也根本压制不住它的磅礴气势。
秦福专注于观察之际，没有发现巨兽的头骨里燃起了两团冷火，像眼睛一般盯住虚空里的“他”，跳跃的火焰隐隐传递出残忍刻毒之感。
骨魔动了动爪子，在一阵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响里，它张开背后蜷缩的骨翼，带起凛冽的风。
“唔！……”
秦福的灵识被瞬间击溃，与此同时，他脸色惨白地捂住额头，浑身发颤。
“秦福！”
沈酒一直在关注他的状况，见状，赶紧搀住摇摇欲坠的他，掌心运气拍了他的眉心一下，柔力没入他的灵海，将骨魔余劲击散。
意识到事态有异，沈酒没有多做关怀，扶着他的肩膀问：“看到什么了？”
秦福深吸一口气，将石室的位置与骨魔的情况言简意赅地告诉她。
“我怀疑那只骨魔并非自然诞生，它的躯壳上有非常明显的骨骸拼接痕迹，尤其是头部，核心竟然是一具人族强者的尸骨。”
秦福半靠着沈酒，神情冷冽，声音却有些落寞：“白尺……已经死在它手里了。”
“……我知道。”沈酒拍拍他的肩膀，带着无奈的安抚意味，“刚才伪装成白尺的应该是骨魔的一具分身，它有白尺的记忆，不过并不完整。”
秦福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传讯纸鹤，纸鹤抖了抖翅膀，落下半颗花生。
“那小子，”他笑了一声，有些悲伤，“死之前还留了个莫名其妙的提示。如果来的人不是我们，真不一定明白他的暗示。”
“的确如此。”沈酒摸了摸纸鹤的头，“我最喜欢他做的麻辣花生，而不是平常吃得最多的无骨鸡爪，这一点，恐怕是被他刻意隐藏的记忆，骨魔没有得到。”
“说起来，这种提示，不是本人过来怎么可能理解。那个鬼灵精……算准了骨魔会向我们‘求救’，也料定了我会亲自过来么……”
沈酒的声音低落下去，纸鹤却扬起头，温柔啄她的手指。
“走吧，去给他报仇。”秦福打起精神，把纸鹤放入沈酒怀中，让她不要沉溺于悲伤，“正好探探那头骨魔的由来。”
“先等等。”沈酒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以我悟道境二品的实力，敌不过那头至少有入道境实力的骨魔，想报仇，必须搬救兵。”
秦福恍然点头：“搬谁？”
“天玑门内，门主是归真境一品，三位长老都有入道境的实力。门主闭关，长老在外远游，我可以给后几位传讯，请他们来帮忙。入道境的骨魔世所仅有，他们肯定有兴趣。”
说起搬救兵，沈酒十分熟练，掏出翡翠圆盘就要传讯。
这圆盘是墨家制作的传讯法器，皮实耐造，物美价廉，即使在灵气隔绝的妖域也能驱动。
不过沈酒只来得及朝里面注入灵识，讯息尚未发出去，就见一道流光如大羿射日的箭矢疾掠而来，一头砸进妖域，钉在她的身旁。
劲风裹挟着寒气掀飞沈酒的长发，但又在中途分流，让凛冽寒意绕开秦福，最后落到他身上的唯有柔和清风。
秦福一脸懵，沈酒比他更懵，顶着凌乱的头发直勾勾看向两米外，那周身仍缭绕冰冷流火的人。
“秦……”
“秦玥师侄？！”
秦福刚张了个口，沈酒惊诧的呼喊就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他看看沈酒，默默退到她身后。
秦玥真身落地，长睫低低地垂落，遮去没有神采的眼瞳。银蓝的霜火在他身周起伏盘旋，犹如一条条披着冰霜铠甲的幼龙，气势凛冽，不容靠近。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秦福和沈酒面前，像一尊塑像，面容冷俊漠然，过腰的长发借着风势翻飞飘卷。
“呃……”沈酒一脑门子冷汗当场就下来了，扯着秦福的衣袖小声说：“秦福小师侄，你去问问你师兄想做什么。”
秦福看着秦玥也感到心惊，咕哝道：“他是你师侄，为什么不是你去问？”
沈酒干笑：“你酒师姐以前得罪过他，我怕我刚靠近，就被他不分敌我地砍了。”
秦福同样干笑：“那我跟他也不熟啊，而且他现在没有元神……”
“危险。”
清冷的嗓音倏然响起，并不响亮，却在一瞬间压过漫天妖气旋流的呼啸，并让它们静默下来。
妖域这一刻变得鸦雀无声，安静到秦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秦玥掀开眼帘，弯曲的睫毛下眼睛清澈，仿佛一颗沙砾也看不见的泉水，明晃晃地倒映着秦福的身影。
说完那两个字，他没有表情的面孔忽然有片刻的恍惚，仿佛说话对他而言是件做不得的事。
但恢复正常后，他又朝秦福伸出白骨森森的右手，说：“跟我走。”
秦福人都傻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沈酒：“酒师姐，他在跟我说话吗？”
“不然还能是跟我吗？”沈酒眼角一抽，咬着牙自言自语：“他怎么出来了……门内就没有人管管吗？”
秦玥不理会她，一味盯着秦福，伸出的手也始终没有放下。
秦福犹豫半晌，冷不防被沈酒的小声逼逼提醒，眼睛一亮：“酒师姐，秦……秦玥师兄是门主之下第一人，他的实力到什么境界了？”
“入道境三品巅峰，离归真只有一步之遥。元神丧失后，他应该跌落到了一品，但实际战斗力还有二品左右。”沈酒脱口而出，对秦玥的实力如数家珍。
但说完她就反应过来了，用一种恍然中带着荒谬的眼神上下扫视秦福：“你不会在打他的主意吧？我跟你说，这种事你最好……”
劝告到一半，沈酒蓦然忆起之前在禁地看见秦玥给熟睡的秦福送花的一幕，她顿了顿，把原定的话咽了回去。
“……还是试一试，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行。”
她的弯转得太过生硬，秦福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有质疑：“那我……试试？”
“试试，试试。”沈酒用力点头，面露期待。
秦玥仍然望着秦福，仿佛没听到他们的当面密谋。
秦福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他的骨手，在纤细的骨节上略做停留，慢慢伸手搭了上去。
秦玥的手骨瑟缩一下，仿佛要收回，却又贪恋他指尖的温度，缓缓收拢，虚虚地圈住他的手。
“跟我走。”秦玥说道，他的声线本就优美，如钟罄交响，现下放轻放柔，便更有令人沉醉的魅力。
“我可以跟你走。”秦福说出肯定回答的时候，心情有些微妙，“不过在离开之前，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秦玥……师兄。”
秦玥眼中泛起一丝波澜，不赞同，却只是轻叹道：“你说。”
秦福任他握着手，指了指一个方向：“那里有一座石室，困着一头入道境的骨魔，它不仅杀了我的朋友，还杀了很多人族，其中更有一位入道境前辈的尸骨，成了它头骨的一部分。我想去探查它的底细，如有可能，最好将它斩杀。”
秦玥并没有因为骨魔的修为与所做之事而有任何情绪波动，听秦福说完，便淡淡地点头：“好。”
“其实我……”
秦福还想再多说几句增强说服力，却被秦玥一个轻描淡写的“好”字堵回。
他瞪大眼睛看着秦玥：“你答应了？”
秦玥点头，手上猛地发力，将秦福拽到自己身后，又回头扫了沈酒一眼，然后径自牵着秦福走向他刚才所指的方向。
沈酒琢磨着他那一眼估计是让自己跟上的意思，赶紧缀在他后方，踩着他的步伐跟随向前。
秦福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甚至都没察觉自己的手被秦玥牵着，小心翼翼地抬头偷觑他。
秦玥的步履看似轻缓，却一步千万里，好像缩地成寸。那些让沈酒乃至绝大多数修行者头疼的妖气旋流，在他面前不过土鸡瓦狗，对他的经行之处避之唯恐不及，一个比一个安静。
这片妖域恐怕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寂静过，寂静到迷雾也自发退散让行，露出那通往地下石室的入口。
秦福叹为观止。
这就是秦玥的实力，哪怕从全盛时期跌落，他依旧是让死物都感到恐惧，自觉退让的绝代强者。
在秦玥的带领下，三人很快来到入口前。
那是一扇朝下开的石门，门上有精致的浮雕与绿色的铜环，二者都雕刻有轻云托月的纹路。
“这不是百月宗的标志吗？”沈酒蹲在门边，随手扫开上面的浮灰，“石室是他们修建的，那里面关着的东西……”
秦福眉峰微皱，下意识抽手去推门，却被秦玥轻轻拉回原地。
“秦……”
秦福正想问他怎么了，就见他信手一挥，石门当即整个化为齑粉，露出下方长而幽暗的石制台阶。
秦福：“……”
沈酒：“……”
不知为何，他们俩忽然感觉这条本应诡谲可怖的隧道，散发出了一种惊恐意味。
石室：你不要过来啊！.jpg
昨天没更的章节周六补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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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