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场妖祸，使原本富饶辽阔的土地化为寸草不生的荒原。
大量妖族死后埋骨于此，形成妖域。它们的怨魂化为惨白烈日，永照荒原之上，黑夜也如白昼——这就是白野荒原的由来。
妖域危害极大，每次诞生都会吞噬掉大量生灵，因此一旦被正道修行者发现，便会想方设法将其封印。
白野荒原这处妖域是百月宗间接促成，才刚成型，就被上任宗主彻底封印。封印者为之耗尽心血而亡，而妖域本身则与现世隔绝，从外面看，白野荒原所在的区域就是一个黑色空洞，如同糕饼中间被挖去一块。
白野荒原受封时日不长，却带来了诸多影响。百月宗现任宗主之女与乾朝九皇子的婚事，正是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于妖域之内，举目过处，千万里尽成焦土。一轮惨白的烈日取代太阳高悬于天，散发出阴惨惨的光线，寒冷刺骨。
暴虐的妖气如无序的漩涡湍流冲刷、摧毁着一切，本就死寂的地方，因它们变得更加生机灭绝。
不过，在这无尽荒原的尽头，有一条通道直达地底。
通道是用利爪生刨出来的，粗糙狭窄。
与之相反，地底的空间却极为宽敞，有精雕细琢的石质阶梯，有满墙色彩斑斓的壁画，墙壁四角立着长明灯，橘黄色的烛火悠悠荡荡。
看上去像一座墓穴。
而在这墓穴一样的石室里，也确实堆放着数不清的尸骨——人族的、妖魔的，几乎将此地完全填埋。
最高的那堆骨骸上，坐着一个背生双翼的骷髅巨兽，它的身形并不高大，骨骼走势修长精壮，形如巨鸟，泛着暗沉灰黑的金属光泽。头颅上两处圆形空洞应是眼眶，里面燃烧着两团命火，是以不知多少死去的妖族残存精魂所化，令它得以用此形态，苟延残喘。
只是，骷髅巨兽的翅膀、四肢与肩膀处都被赤金色的锁链穿过，牢牢束缚于四面角落的长明灯柱上。灯柱看似脆弱，实则坚不可摧，任凭那巨兽如何挣扎，始终也挣脱不开。
每日例行的尝试过后，巨兽看了看那纹丝不动的灯柱，放弃了做无用功。
它垂下骨翼，转头，望向前方两座骨堆缝隙间的空地，那里趴着一个少年人族，年轻俊美，气若游丝。
他在那里躺了很多天，身上的伤痕纵横交错，流出的血液结成厚厚血痂，让他清瘦的躯体变得臃肿。
是白尺，他只剩一口气了，可就是这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吊着，逼着他苟活。
“怎么，你还是不愿意，与我融为一体？”
巨兽伸出一只爪子按住他，爪尖顶起他的头颅，嗓音厚重低沉，在密闭的空间里听来犹如响雷。
“我……不是天玑门弟子……记忆里没有你……需要的东西……”
白尺双瞳涣散，口中喃喃着一句早已说过千百遍的话，龟裂的嘴唇再次裂开伤口，血液粘住了两片唇瓣。
“你修习的五行剑谱唯有天玑门仍在传承，你说你不是就不是了吗？”
巨兽的爪尖敲敲他头颅，语气先是充满讽刺，又变得循循善诱：“我知道你来此是为寻你父母亲人的尸骨，只要你愿意放开灵海中最后一道防线，让我窥见你所有记忆，我便让你与他们葬在一处，如何？”
这是它第不知道多少次发出同样的诱惑，而白尺依旧不为所动。
白尺动了动，将面颊转向它，无光的瞳眸聚集起一点点情绪，是嘲弄：“我辈……修行中人……宁死千万遍……不与妖魔为伍。他们……会谅解我的……”
“哼！”
骷髅巨兽冷哼一声，翻掌将他狠狠拍在地上，掌下洇开了新的血迹。在心脏都几乎停止跳动的情况下，那是他体内最后鲜活的东西。
“好好好，不过最后半成记忆，不要就不要罢！”
巨兽终于失去耐心，冷冰冰地说完，随即抬起利爪，毫不留情地拍灭了白尺最后的命火。
紫色火焰在它掌心升腾，焚毁白尺的躯壳，将攫取到的九成多记忆灌注自身。
短短二十年人生，它一眼便扫尽，同时从中分离出两个人名——秦福，沈酒。
一个是天玑门新晋内门弟子，白尺的好友。另一个是天玑门门主的师妹，在门中地位超然。
“哈哈哈哈——”
巨兽扬起脖颈，畅快地大笑起来。
“只要这两人在手，何愁天玑门人不为我破解封印！早知他的记忆中有这等存在，我何必执着于拿到他的全部记忆？够了，有这些就足够了！”
话音未落，它捏起爪子，细碎的火花浮上半空，里面包裹着两只被它困住许久，伤痕累累的传讯纸鹤。
巨兽伸指一点，在上面留下讯息与一缕白尺的气息，然后将纸鹤放飞出去。
传讯纸鹤展翅而走，化为流光消失在天际。
在它们飞出自己视野的刹那，巨兽眼前似乎飘过什么东西的碎末，继而又听到石室里隐隐约约飘起了一声轻笑。
但它不以为意，自从以吞噬族人魂魄的方法苟活下来后，幻听与幻觉，早就是它司空见惯之事了。
……
“三年前，白野荒原化为妖域，被百月宗封印，他们的宗主也因此身亡。自那之后，便没有修行者敢靠近这个地方。”
御云术停在白野荒原之外，沈酒站在云上双手抱肩，简单解释这片区域的由来。
秦福看着面前的场景——一处广袤无边的黑色空洞。肉眼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空茫，灵眼视野下，则是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交织缠绕的符文锁链。
“我记得妖域的形成条件，是大量妖族在同一时间同一区域内死去，妖气迸发，怨魂汇聚，吞噬区域所有生机和生灵——这里也一样吗？”
“嗯，百月宗的人是这么说的。”沈酒托着下巴，“他们前宗主去世的第二日，新任宗主便将消息传给了所有正道宗门，里面还有一句：‘白野荒原妖域由百月宗间接促成，我等会负起责任’，但具体是何责任，他们却闭口不谈。”
秦福微微皱眉。
百月宗如此行事，可见白野荒原妖域的形成另有隐情，而且这隐情与他们脱不了关系。那些因妖域而死的无辜百姓的性命，都得算在他们头上。
不过这毕竟是笔烂账，百月宗也做出诸多弥补，再深究已经没有意义。
秦福摒除杂念，说道：“我们进去吧，白尺既然可以发信求救，或许还活着。”
“嗯。”
这种时候，纵然是沈酒这样洒脱的人也不愿做其他猜测。
妖域内灵气稀薄，半空又有妖气湍流肆虐，使用御云术很可能让自己成为靶子，秦福和沈酒于是徒步进入其中。
甫一入内，秦福便感觉身上一沉，好像有万斤枷锁加身，捆缚手脚、阻碍行动。
他看向沈酒，见她也不适地皱眉，就知道这不是他的错觉——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
妖域辽阔，大部分地域呈现出被烈火烧灼后的焦黑干枯状态，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呼啸而过的风是一团团化为实质的妖气乱流，如尖刀一样撕碎有形的一切。
一股流风从秦福身旁掠过，还未接触，就已割破他的肌肤。
他下意识想运起灵力抵抗，却被沈酒制止。
“妖域不能使用灵力，也不能攻击妖气乱流——抵抗也是一种攻击！否则将引起所有乱流暴动，我们会在瞬间被撕成碎片！”
沈酒硬扛着狂风，声音有些变调：“这里起码埋葬了十万名妖族，怨魂化日，怨气冲天。百月宗那帮人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坑杀如此多的妖族？”
秦福正跟在沈酒背后，踩着她的脚印前进。听到这话，他举目四望，心神只放开一寸，无数哀嚎惨叫便响彻大脑，险些令他当场失去意识。
所幸他灵魂强韧，顶过最初一波冲击后飞快封闭感知，那些凄惨嚎叫才被彻底隔绝在外。
秦福回过神来，冷汗浸湿了后背。
“酒师姐——”他冲沈酒的背影喊道，“在这种环境下，我们要怎么救人？”
沈酒回头看了他一眼：“救人……这片妖域是真正的死地，除了恶劣的环境本身，应该没有其他东西了。我们只要找到白尺，带他离开就好。”
“……”
风沙太大，秦福好像被堵了嗓子，良久才挤出一个“嗯”字。
谁也没有说出某个可能，但他们已经默认……或者说确认白尺已然不在了。
以沈酒的实力，在这里都举步维艰。白尺不过索道境一品的境界，如何能坚持到他们救援？怕是连尸骨都……
等等，救援？救援！
秦福心中电光一闪，终于明白自己出发之前感受到的不对劲是什么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梳理思绪，不远处的狂风中倏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钻入他和沈酒的耳朵——
“酒师姐……阿福……”
秦福瞪大双眼，沈酒则停下了脚步。二人相视一眼，惊愕又不安地朝声源地慢慢走去。
犹如拨云见月，离那里越近，周围的妖气旋流就越少，视野也越广阔、越清晰，仿佛他们迈进了另一个世界。
秦福死死盯着前方，大约走出一百二十步之后，眼前出现了一片碎石滩，在最大的那块侧方，看见了倚在上面的白尺。
他低垂着头，半边身体被血染红，发丝也因沾着厚厚的血痂而粘结，垂在一侧。
受了重伤，他靠在石头上动也不动，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如果不是胸腹处有微微的起伏，跟一具尸体也没甚区别。
“白尺！”
“臭小子！”
确认是白尺，秦福和沈酒不约而同地冲上前去，一左一右地搭住他肩膀，下手极轻极柔。
“白小子，你怎么样？”沈酒的语气比平常温和了不知几倍，一面询问，一面源源不断地为他渡去灵力。
秦福并未开口，只是替他撩起黏连的发丝，细细打量他的面色。
沈酒渡气半晌，大约终于续起了他那丝将断未断的命火，把他从濒死边缘生拉硬拽回来。
白尺呛咳一声，吐出点血沫，眼睫毛抖了又抖，才慢慢睁开。
他的眼神涣散一瞬，终于在沈酒脸上聚焦：“酒师姐……咳咳，你来了……”
“嗯，收到传讯纸鹤后，我和秦福就马上赶来了。”沈酒松了口气，收回手，忽的脸色微变。
秦福察觉她的异样，问：“酒师姐，你怎么了？”
“……没事。”沈酒冲他笑笑，眼神略显复杂，“白小子，你感觉如何？能不能走？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马上离开。”
白尺点点头，好似没力气说话，头一歪靠进她怀里。
秦福垂下眼帘，抬起他的手环过自己的肩膀，与沈酒一同将他扶起。
妖域内不能使用灵力，自然也施展不了法术。三人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
行出碎石滩，妖气涡流卷土重来，但强度比起先前减弱了一些。
白尺的呼吸依旧轻不可闻，倚着沈酒半昏不昏的模样，嘴角不时渗出血渍。
沈酒的手抵在他背上，沉默地为他输送灵力，吊住性命。
许是为了让他坚持下去，走出一段，躲过几处妖气湍流后，秦福笑着说：“酒师姐以前可从没有对谁这么温柔过。要不是以前你给她做了许多她爱吃的东西，今日哪有这份幸运。”
白尺闻言，勉强勾起嘴角，眼中都是笑意：“那、那当然……谁让我、聪明呢？”
“哼，修行中人不重口腹之欲，我是不忍心浪费你的手艺。”沈酒皱皱鼻子，开始死鸭子嘴硬。
“你再装？你不是最喜欢他做的无骨鸡爪，每回都能一个人干掉三大盘？”秦福斜睨他。
“喜欢是喜欢……”沈酒嘴里嘟嘟囔囔，就是别扭地不肯承认。
看两人为这事儿争起来，白尺无奈地笑了笑，故意扬声开她玩笑：“行了阿福，酒师姐好面子，你就不要把她最喜欢我做的无骨鸡爪这件事一直挂在嘴边了！”
话音一落，沈酒停下了脚步，秦福收起了笑容。
原本轻松的氛围随之一变。
白尺有些茫然：“怎么了？”
“喂，白小子。”沈酒的手从他背上挪到他的后脑勺，轻轻拍了拍，“你说，我最喜欢你做的哪种菜？”
白尺不安地皱了皱眉，又笑道：“无骨鸡爪啊，怎么了？”
“……”
诡异的沉默如锁链层层缠绕过来，白尺察觉到哪里不对，小心地问道：“怎么了。”
寂静风声里，秦福忽然叹了口气。
他掏出长古剑抵住白尺的脖颈，眼神淡淡地扫过他的面容，瞬间凌厉：“别装了，你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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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七、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