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从知道那部邪法的作用开始,秦福就已经猜到秦玥为何会沦落到如今境地,同时,他也终于明白自己“重生”的真相。
前世秦玥的那一箭夺走了他的性命,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不代表秦玥完全选择保护无辜之人,而彻底舍弃他。
倒不如说,秦玥贪心,他想全都救。
于是他先当着挟持秦福的妖族的面,一箭将秦福连同他们一起射杀,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保住秦福的魂魄,再修炼魔族邪法,硬生生剜下一身血肉,为秦福重塑躯壳,还他新生。
秦福如他所愿活了过来,而他……他就成了现在这副不人不鬼,不死不活的样子。
思及至此,秦福的手有些发抖,他拎起另一坛酒,拍开封泥,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水,漠然的神色间隐隐透出悲戚。
他的异样已经如此明显,冷红尘却依旧视若未睹,手指轻敲着桌面,发出一声一声有节奏的轻响,以应和自己的讲述。
“秦玥的小弟是个可怜孩子,自出生起便命途多舛,非得离了亲人,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我猜,他肯定从未想过,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到自己的兄长,竟会是在那种左右为难的境地。一方面,天下人从未善待过他,他本就不需要为他们付出性命。另一方面,他又很清楚,以兄长的立场,不管怎么选,最后都不会选择救他。所以他死前,一定是痛苦绝望,又倍感讽刺。”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小友?”
秦福抱着酒坛,双颊敷上薄红,眸色沾染了烟气,淡如水墨:“先生句句话里有话,究竟想说什么?”
沿途的搭讪,不像巧合的偶遇,每一句似是而非的试探话语,都彰显着冷红尘寻上他目的不纯。
秦福其实也能猜到冷红尘的心思,不过,他还是想听这人亲口说。
儒门弟子讲究进退有度,谈吐得当,因此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他不喜欢。
所以只要冷红尘不道明来意,他便装傻只当不知。
“小友,我虽然没有见过秦玥的弟弟,可是他随身携带的那幅小像,我有幸得见。”冷红尘叹了口气,“那是他在修炼邪法之前,凭着他和小弟最后一面的印象画出来的,后来塑造躯壳时,他必定也是照着画像去做。”
他顿了顿,看着秦福一笑,用感慨的语气说道:“秦家人的相貌可是个个顶尖,世无其二的啊。”
秦福沉默了很久。
他歪头靠在酒坛上,像睡着了一样,时间大把大把的流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蒸腾的酒气里问:“……你为什么要特意找上我,跟我说这些?”
“小友不会以为,我是为了秦玥而同你说这些的吧?并非如此。”
冷红尘笑着摇了摇头:“我和秦玥相交,他的心结我再了解不过。如果那个复生过来的孩子在我面前,我绝不会劝他不要仇恨秦玥。”
他伸出手,拍拍秦福的脑袋,仿佛在安抚闹脾气的猫猫,又好像只是在抚慰一个悲伤的孩子。
“仇恨伤神,我只希望他不要因此令道心蒙尘。他好不容易活出新的一世,哪怕是去杀了秦玥,也比被恨意蒙蔽双眼来得好。”
冷红尘收回手,托住下巴,眼中忽然流露出几分惆怅:“其实,秦玥像你说的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那孩子若是能提剑走到秦玥面前,秦玥定会欣然赴死,而我也会恭喜他终得解脱……”
喃喃说着,他的脸上冷不丁一疼,扭脸看去,就见秦福把下巴垫在酒坛上,睁着明亮的眼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孩子如果听到这番话,怎有可能还对秦玥下得去手?先生真是狡猾。”
说完,他也不给冷红尘回话的机会,怅然叹一口气:“唉,儒门弟子的嘴,忽悠人的鬼。”
摇着头起身,秦福抱住酒坛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笨拙得好像刚学会驱使手脚行动。
他声音含糊地向小二要了间房,又跌跌撞撞地上楼去睡觉,嘴里咕哝着些听不懂的话。
什么“以后若跟儒门中人为敌开打前要先打掉他们的牙”,什么“几千岁老前辈尾随二十岁小孩子没脸没皮”,什么“儒门人嘴里的偶遇纯属放屁”……
他骂骂咧咧地进了房间,“砰”一声把门甩得震天响。
冷红尘坐在楼下目瞪口呆,眨眨眼,再眨眨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等他意识到自己被骂了好几句,对面的椅子上已经没人了。那小孩儿留下的酒香倒是还在,酒烈香醇,跟他的个性简直一模一样。
冷红尘莫名心情大好,拎起酒坛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即自语道:“别的话都是放屁,但偶遇这一句绝对是真的——我是真的没想到出门坐个飞舟,也能遇上二十年前无缘得见的故人啊!”
话音刚落,他扔下酒钱,挥袖大笑而去。
……
客栈的房间简陋,比不上家中让人安心,也不如宗门舒适。
可秦福睡在冰冷的床榻上,枕着坚硬的枕头,做了二十年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美梦。
梦的内容他已经不记得了,可能是什么俗套又温暖的桥段。半夜恍恍惚惚醒来时,月亮正映在窗框里,照得他满心澄澈,如在云端。
秦福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大约是心里某块常年不打理的荒地忽然冒出了几抹绿意,没来由的叫人欢喜。
秦福盘腿坐起,内视灵海,只见长久以来笼罩于“海面”上方的一小块阴霾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散去,换来皓月当空,将道心照耀通明。
他隐隐觉得,自己近期,或许有望突破索道境三品了。
秦福在客栈修炼到第二日中午,外面下了小半日到雨,此时终于放晴。
小二在外敲门,问需不需要给他送点饭食,被他婉拒。
秦福没什么可收拾的,下楼准备结账离开,掌柜却说昨夜跟他一起来的人已经付过账了。
“他几时走的?”秦福随口问道。
对于这位秦玥旧识,他的心情说复杂也简单,总结起来也不过一句话——不算高明的高明说客。
装得蹩脚,实则拿蹩脚当伪装,一方面用柔软到极致的方式揭开了秦福的旧伤,为他刮骨疗毒,治愈顽疾。另一方面,也成功地解开秦福对秦玥的恨。
其实真要责怪秦玥,秦福也有一箩筐的理由,譬如他本就不该被卷进风波,不该经历这场生死大劫。
可是冷红尘说他可以怨恨,可以找秦玥寻仇,而秦玥也会心甘情愿地赴死时,他就真的再不可能下得去手了。
不高明的手法,很高明的组合。
儒门弟子,果真心思玲珑。
“您刚回房休息,那位客人便离开了。”
掌柜的回话打断了秦福的思绪,他回过神,淡淡地点头,转身走出客栈。
秦福现在没心思闲逛了,他想回宗门修炼,顺便……去禁地看看秦玥。
不做什么,就去看一眼。
秦福怀揣着这点儿别扭心思,正要施展御云术,忽见天边飞来一道金色流光,径直撞进了他怀里。
他吓了一跳,捉住流光一看,竟是只浑身缭绕金光,却破损得厉害,两只翅膀都折断大半的天玑门传讯纸鹤。
纸鹤支起头,很着急似的用鸟喙啄了啄秦福的手。
秦福忙注入一些灵力,为纸鹤修补躯壳的同时,也解开内里禁制。很快,一道光芒从纸鹤体内溢出,在半空汇聚成一行字:
秦福救我!白野荒原妖域!
感受到字体间依稀流露的熟悉灵力,秦福脸色一变。
是白尺的灵力!
白野荒原妖域……那是他的养父母与家乡被卷进去的地方,他一定遇到了生命危险,否则不可能只发出这么语焉不详的一条讯息!
想到这里,秦福收起纸鹤,换了方向就要赶往白野荒原。
然而,在他的御云术起步之前,又一道光芒自天玑门方向横掠而来,携着狂风与磅礴剑势停在他面前。
剑光消散,沈酒一脸凝重地看着他:“你也收到白尺的讯息了?”
他居然还给沈酒传了消息?
秦福惊愕的同时,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可现在也不是思考的时机,于是点头道:“他应该在妖域里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危险,我要去找他!”
“放心,我不会赶你回宗门的。”
沈酒咧嘴一笑,伸手将秦福提溜上自己的御云术:“我的云快,站稳了,走你!——”
话音未落,刺耳的风声从身旁呼啸而过,秦福一个趔趄,连忙抓住沈酒的肩膀保持平衡。
彼时,天玑门内,有弟子看见沈酒脚踩御云术风驰电掣地飞走,疑惑道:“酒师姐又飚云了,这是干什么去?”
“大概是有紧急任务吧。”他旁边的人不以为意地回答,“酒师姐天天飚云,何必大惊小怪。”
两人并肩从禁地门口走过,只言片语飘入封锁的大门,传过烟波浩渺的湖面,落入亭中某人的耳朵。
原本紧闭双眼的人,慢慢掀开眼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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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真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