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七君

尧宅。

英瑕和尧俍刚到宅门口,不远处的刘公公就来了。

二人一看便迎上去。

“刘司令,陛下有何事?”尧俍问。

刘百生说:“陛下让国公您和公子进宫去,陛下说,风池师父回周了。”

“多谢刘司令,我们回去换身衣裳就去。”尧俍说。

“诶,我就在外面等你们,不急,天还没黑呢。”刘百生说。

尧俍牵着英瑕的手往屋子里面走。

那手抓得有些用力。

“轻点。”英瑕说。

尧俍这才放开,道:“对不起。”

“在想什么?”英瑕问她。

“在想师父以前和我说的话,他说我不可动凡心,动了凡心,大道将毁。”尧俍说。

英瑕愣神。

尧俍继续说:“我的心是不会收回了,只能说同师父找个说辞,道歉也算不上,毕竟是我的大道。”

“大道将毁?”英瑕轻声问。

尧俍点头。

“怎么会?可是,你是明镜台上千年一遇的奇才,是日后要成仙的圣人,你可是…”

尧俍开口打断她,说:“又如何呢?那些都不重要了。我现在只想眼前的事情。我的眼界变窄了吧,英瑕。”

英瑕摇摇头,心里想,她离开后,尧俍真正的人生大概才刚刚起步,她有好几百年的时间,那些人说的都会在未来发生的,何愁尧俍忘不掉自己呢?

“没有,那都是别人如何说,不重要。”英瑕说。

两人回屋换了身衣裳,进宫去了。

宫里和以往没有两样。

大门口的卫兵肚子大了一圈,来往的宫人依旧没有骨头一样低着脑袋小碎步地走着。

梦东方摆了宴。

这算是一场家宴吧。

昔日的恩师,亲密的朋友,手边的爱人还有膝下一双儿女。如果慕楠在,太后在,那这真的是一场圆满的相聚。

可是不是。

慕楠被安排在遥远的边境,太后早些年就血溅三尺,死在自己的宫殿。

而这一切都是梦东方亲手做的。

其实往前数,这宴会还得再来些人。

她那被她下令陪葬的亲姨,昔日的皇后,还有被她流放到南边的哥哥梦筹,以及早就告老还乡却不知去向的昔日丞相尧都平……

数数吧。

梦东方抬起头看着台下的人。

人来人往,她能留住的太少了。

所以,当尧俍告诉她,自己将要离开京都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生气。

她没有言语,咬紧了牙,快要把杯口捏碎。

区玉缘离她近,轻抚在她的手背。

“东方,别这样。”

梦东方松了手,神色缓和。

“去多久?何时回?”她问。

“此去,便不回了。陛下估得保重。”尧俍起身行礼敬酒。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梦东方眼里有泪光。

梦东方抬起酒杯回礼,杯被抬到高处,却嘭的一声碎了。

锋利的碎片划伤了她的手。

“父皇!”

梦南梦北噌地就冲了过来。

区玉缘抓了一张丝巾过去。

刘百生慌张地让人抓紧端净水来。

英瑕神色紧张。

就是风池,也挑动了一下眉头。

唯有尧俍,她只是仰起头,喝完了那杯酒。

“陛下,臣和…夫,臣和英瑕,此生不求一道圣旨,但愿远离世间纷扰。”尧俍沉默片刻,看了看四周的人,开口接着说,“东方,我先行一步离京了。”

说完,她便回头,对英瑕挥手,示意离开。

英瑕望望尧俍,又看向皇帝。

区玉缘眼里的悲伤涌溢,她看向英瑕。梦北也看向英瑕。

英瑕说不走,尧俍便不会走。

奈何今日不走,来日一步不可走。

英瑕知道,她这一生只有一个选择。

那是刻进她骨子里的信念。

所以她离开了大殿。

尧俍英瑕前脚离开宫殿,梦东方一下就晕过去了,风池趁乱跟了出去。

他知道梦东方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他跟在风池和尧俍身后。

风池并无动作,只见尧俍转过身来,对着风池行礼,拱手道:“师父。”

风池走上前来,挥挥手,接着看看尧俍又看了她身边的英瑕,说:“随我去趟万古阁。”

说完,风池便离开了。

尧俍转过身,对英瑕说:“你先回去,我晚些就回来。”

英瑕不问为什么,她只点点头,说:“好。”

风池对天下人都是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唯独对尧俍,虽说不是严厉,但他也是不苟言笑的。

年幼时候的尧俍甚至怀疑自己的师父精神分裂,不然怎么把笑脸都交给他人?

目送走英瑕后,尧俍去了万古阁。

万古阁对尧俍来说实在太熟悉。

她曾经翻阅过这里每一本书籍,看过这里一切的珍宝。

只是,万古阁回应她的是空寂。

万古阁原名藏宝阁,只是宫中一座简单用于堆积皇家收藏的阁楼。但先帝爱好珍宝,改藏宝阁为万古阁,又扩建数倍不止,广集天下珍宝,希望这地方灯火万古长明。

这地方,就是天下人取悦帝王的捷径,这所谓的天下人也包括当今的皇帝梦东方。

奈何这沾满了让尧俍不耻的阿谀奉承气息的万古阁却是实实在在地有太多宝贝。

风池站在万古阁门边,对着自己刚来的徒弟说:

“殿上不理会我尚情有可原,毕竟帝王在边,你身为人间朝臣,自然慎行。但为何出殿却着急忙慌?我不出来,你是不是就走了?”

“我怕师父怪罪。”尧俍说。

“怪罪什么?怪罪你走上你的命运?”风池说,“从我的师父开始就已经不相信所谓的天注定了。你怕甚?我不过是想你少些这类挫折,但是既然遇上了,那就全心准备,左右躲不掉。”

虽然尧俍知道此事难于上青天,但她心底还是生出一股暖意。

“七君……”风池犹犹豫豫地扯出这两个字。

“七君如何了?”尧俍疑惑。

“之前,七君让你去找的东西你找了吗?”风池问,“他说他已离开这片大陆,去了遥远的地方。有些事情我只能问你。”

尧俍摇摇头,说:“七君让我找一精怪,我没有拿到。就是舍利和那火种,也是七君给我的。”

风池抬手拍了拍尧俍的肩膀,说:“所幸你没有拿到那精怪,没有酿成大错!”

“师父?何出此言?”

尧俍心里升起一股惶恐。

风池说:“那火种和舍利是他自己种的因,他想摘果便摘,但是那精怪却是天地种的因,饶他再是厉害,也难以摘那个果。要是你去拿了,天罚中一道雷就够你受的!别说天上要掉多少雷,降多少火!!”

风池往万古阁中走去,尧俍跟在身后。

风池还在说:

“七君他,十八年前就因对抗天道,遭受了一次天罚,我亲眼目睹,他第一次那么疲惫。如是你来接那种天罚,为师不知道就算活下来又是何模样。”

尧俍不解:“为何七君不曾告知我?他是怎么想的?”

“他不是在帮你救那小孩,是他自己想救那小孩,却没法插手,只能让你来。”风池说,“那小孩是他种下的因,但是那果他却没有资格摘下,摘下便是违背天道。他大概还是怕了。”

尧俍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她问:

“师父,十八年前,七君是不是去了古遐?”

“是。”

尧俍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诅咒竟是上天在管。虽说苍天无情,待人如猪狗,但人生人死向来有命数,怎么能左右?

巫女那样的诅咒可以说浇灭了一城池的命火,早就超脱了原本该受罚人的范围。

忽然,尧俍心想:

这不像是单纯诅咒。

这里面大概还有天罚!

尧俍看着面色沉重的师父,问:“为何,英瑕一个人受了那么多?”

风池说:“这是她的命数,她生来就带着这样的使命。”

尧俍想起什么,问:“英瑕的前世是天上人吗?”

风池答道:“尧俍,那便是你的命数。”

尧俍又问:“生死轮可分割命格,是否可以分割天罚?”

风池却不再回答这些问题,只是说:“徒儿,既往不可追究,弯弯绕绕要探究明白太难为人了。我回来不是为了和你聊往事,我是来给你支招的。”

“七君的招数也无用,师父,这太难了。”尧俍说。

“你的心太善良了,我的徒儿有一颗善良的心是好事,可在这天地间行走,太难了。”风池说。

说话间,两人到了一面书架前。

风池停下脚步,他蹬步上天,从顶上的架子拿了一本书下来。

书籍破败,翻开却发亮,应该许久没有人打开了。

尧俍皱眉,他说:“师父,我并未翻过这本书,是什么时候来的?”

风池说:“你翻不得是因为它不是为你这样的人写的。”

尧俍问:“为何?”

风池把书摊开,递给尧俍:

“你看,看了便知。”

尧俍接过书,三两秒看完被师父翻开的那一页。

书上林林总总,悉数只在说一件事情。

那就是如何逆天改命。

尧俍无时多问,她赶紧翻下去。

却不想,这书写道:

“天道自恃,不听凡人。人世富贵亦或贫贱,悉数不若牲畜。贵为皇帝,自诩天子,贱如贫农,也称蚁民,左右难逃一死,往世来回又是一遭。命格刻骨,却无有道理,天欢喜、人厌恶,不过一念间的随便。我愿天下人间混沌,混沌见真章,自然向来无序,何求规矩?余生千万年,天道之子也难逃一死,家父愚蠢,我也愚蠢。愿天下回归元初的混乱,你我命格,哪里分隔?愿易者自然更换,我以法则定天下苍生,天道无力,百姓帝皇,各自安生。”

风池说:“我们修行人,修的就是天地的法则,可这书偏偏是为了那些不听天音的人所写。写这书的人自称天之子,或许夸大,但是其人必然是冠绝一时的大能,陨落之时该是天地变化。如此大能,却无记载,想来真是遭受天道报复。”

既然不是为了他们而写,那为何风池能看?

尧俍还没有开口,风池却好像看透了尧俍的想法,于是说:“师父我,早就腻了。待我做完你的这些事情,我就回到我的故乡,做个和尚,守着我的破庙,到时候你带着她来看我,来看我们心中的佛祖。”

尧俍一笑,说:“徒儿会的。”

“罢。你拿着这书回去好生看吧,寻个平常人家来换她命格,平安一生顺遂。”风池说。

尧俍却摇摇头,把书放回去。

“为何?”风池问。

“世间非得杀人才能救人吗?”尧俍说。

“怎么说是杀人?寻个平常家人,普通的一生,心甘情愿,如何算杀人?”风池说。

“师父。世间有许多事物是不可以交换的,如一个人贫穷得只剩下自由,他便只能出卖自己的自由。可一旦自由可以被交换,那么已有三六九等的人世间,将会有多少人被逼得只剩下自由?又有多少人只能出卖自己的自由?”尧俍说,“那样不是杀人,怎样才算杀人?如果只有杀人才能救人,那这命格是肮脏的,徒儿怕夜不能寐。”

“只此一例,何乎天下人?她于你而言,与天下人竟无不同吗?”风池说,“这是邪法,可昔日七君给你的哪样不是邪法?那舍利装的是和尚的修行,那火种是鲛人族千百年的沉淀,就是那没有被你拿走的精怪,也是无数命格的堆积。看似清清白白,细数起来,哪处没有血?过手的剑,怎么可能清白?人就是遮半只眼看天下。”风池说。

尧俍摇摇头,说:“大不同。我与他人钱财,他人如何处置与我无关,七君愿了结他的因果,此事无好无坏,早有约定。徒儿知道在人间行走要遮半只眼,但如我知晓我所做非人事,如何自得?这种事情不说徒儿,就是英瑕,她也不会愿意。”

“徒儿,你再细细想吧。这其中交易,何处不公平。”风池说。

“徒儿知道。”尧俍说。

师徒二人不欢而散。

回家路上,尧俍看着天,心中却不像天那样宽广。

方才握住那本书,她的心再三犹豫了。

她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高尚。

如果今天是要一顶天命格来换,那尧俍会毫不犹豫拒绝。可是偏偏不是,而是尘世间随意一人普通平凡的一生。

难道如那“天之子”所说,这天地间的命格真就不同重量吗?那样的话,是不是所谓众生平等也是笑话?

为何老天总是要以命换命?这看上去公平的交易,是不是只是老天的戏台?

一瞬间。

尧俍觉得她是尘世中的一只蝼蚁,无法寻找人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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