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了大雨。
英瑕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成为一只翱翔天空的老鹰,附身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大雪覆盖绿叶,林动的一只梅花鹿越过小溪。
半夜梦醒的时候,英瑕的眼角还挂着一颗眼泪。
她在想,为什么自己不能是一只鹿,在森林自由地奔跑。
她翻身的动作吵醒了尧俍。
于是尧俍问她:“梦见什么了?看上去好难过,都流眼泪了。”
眼角的泪珠被擦去。
“如果我是你养的一只猫,今生今世会不会幸福?想吃便吃,欲睡便睡。爱你的时候便跳进你的怀里,不爱你的时候就留给你我的背影。哪怕死亡,我也不会思考死亡。”英瑕说道。
灯光不见,唯有浅浅泛蓝的月光流淌在床间。
她们好像躺在大海上。
而英瑕的拥抱便是那朵海上花。
“不去想那些事情。你是你,猫是猫。但是如你想睡,那便睡,想吃,那便吃。爱我就来寻我,不爱我就留我等你的机会。”尧俍说。
英瑕摇摇头,一伸手,把一双手拿出被窝,压在两边。
她说:“尧俍。我死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欲做些什么事情?”
尧俍转过身,趴在英瑕的胸口。
她说:“不要细想。”
英瑕沉默一阵,她想说,人生百年,说是永世等候,哪怕人还在世也有毁约的负情人,何况生死阔别?
这话说不出口。
“生前不管身后事。”她说。
尧俍说:“既然这么想,为何还要问呢?到时候折磨的是我罢了。”
英瑕转过身来,让尧俍侧躺着,两个人面对面。
英瑕不想再说那些让人不悦的事情,她问了一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
“何时对我抱有不一般的心思的?”
尧俍却摇头,说:“不知。”
“那是何日发现的?”
尧俍也遥远,说:“不知。”
“我在你身边如此久,对你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想法,只是幼时不自知,是月光照拂帮忙。但你带我成长,想来胜似亲人,何来满足我的追随?”英瑕问。
“有人的情感是惊然的一瞬间,也有人的感情像涓涓细流汇聚,可偏偏我不知道我是哪种,”尧俍说,“南成三年的时候,陛下在各处修建行宫,你还记得吗?”
“记得。南成二年的时候陛下纳了十六个妃子,年没过又都休了。明年,陛下说自己愧对恒妃,于是这一年恒妃做了皇后,陛下高兴,大赦天下,又着令好些地方修起行宫。”英瑕说。
尧俍没想到英瑕的记得是这种,她有些无奈地笑,说:“怎么光记别人家的事情?”
“普天之下,莫非……”英瑕笑得眯眼睛。
“王土”两个字还没有出来,话便被尧俍打岔:
“不说这种。”
英瑕靠近了些。
尧俍的眼睛里面好像流出烛火摇曳,发着光地回忆起旧事。
“那年陛下修行宫,朝中各臣都站出来指点,多的是人来找我规劝陛下。他们都当我没劝,其实我早和陛下说了两嘴,说不动。我听着又烦躁。那行宫又要修好些时候,我便一溜烟地跑到江亭去了。”
尧俍抱紧英瑕一些。
月光进门,英瑕看得不真切,只觉得身边尽是梦乡,若是一辈子在这里听尧俍耳语那该多好?没有世俗叨扰,没有命数叫人担忧。
尧俍不知道英瑕在想什么,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我去江亭待了将近半年,现在想来,你应该还是怪我的吧?”
“怪你,”英瑕哼一声,“以往你出门一趟也就一两月的功夫,那一次走了好久!叫我好等。”
尧俍说:“本来,我是想早些回来的。毕竟我的心总是不经意地想你,那时候我全当是想家。可是我从小到大没有真切地思念过什么人,何况家?现在想来,一切早就有预示。我每天都在想你,睡前想你的睡颜,醒来想你朦胧的睁眼,走路想你的笑,天下雨了我又想起你皱眉的忧愁。我都快以为我魔怔了。”
英瑕听着,觉得自己心里面慢慢被填了东西。
英瑕说:“那几个月,我每天白天读书练习,晚上就在床上玩那些磋磨人脑子的玩具。停下来,我就想你回来。也给你写了信,你却不回,坏蛋。”
“不是不回,是不知道回你些什么。”尧俍说。
“哪怕就说声你已读了信也好。”英瑕瘪嘴。
尧俍又说回来:
“江亭是个多么风流的地方,来来回回都是风流故事。我虽说不爱听,但总还是要和别人说话嘛,听来听去,人生头一遭思考自己是不是孤单。偏偏我一想,脑子里就冒出个你来,那时候为你寻法无果,心里面正郁闷着呢。估计是那时候开始察觉心意的吧,但是真要问是什么时候开始,我还是摇摇头,不知道。”
“哼。”英瑕转过身去。
尧俍乐呵地抱住她。
第二天天亮了。
尧俍领着英瑕去告别故友,准备离京。
走之前,尧俍没有心思去找师父,她觉得和师父之间的距离就从那天的对话开始就变得无法跨越了。但,她不去找师父,师父还是来找她了。
走的那天,天气很好,太阳当空,清风拂面。
皇帝在气头上,不来送人,倒是皇后和一些与尧俍来往的王公贵族到了城门口送人。
“东方她最近几年愈发气性大,心眼子芝麻大点,你不要和她置气。过去你去其他地方还要回来,现在,你一走再回来不知道猴年马月了。她怕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区玉缘说。
“我不气。我和她气什么?现在这些大家,娃娃生下来都不和娘亲,人情冷暖活像作秀。亲情如此,爱情友情不也是难得?婚姻都是交易,来往都是算计。陛下算计一生,她早就累了,该她耍脾气,偏偏这些都是她自己找的。她心里面算计完了,坐上高位,平衡群臣,又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们这些旧人,往远处送的送,能往外面赶就往外面赶,说我们是天子门前的红人,实际冷淡我们知道。得亏她没有赶你走。现在大家都老了,半截入土了,她想起来想和我们来往。往边境送去的信又有几封回来了呢?其实陛下错就错在既然选择了路,就要走到底,左右都会后悔的。”
尧俍说了一堆话,说得区玉缘直叹气。
区玉缘听完,说:“不全怪她。”
“怪她那个死于非命的娘?”尧俍说。
区玉缘却依然摇头。
尧俍一看,乐着说:“难不成怪你吗?玉缘。”
区玉缘不做声,也无动作。
尧俍是道师,她一眼就能看清面前人的气。
“要怪就怪这世道吃人。”她说。
两个人在城门口聊了些时间,围观的百姓聚在一起。
城门口堵着,尧俍挥挥手告别了这里。
马车外出不过半个时辰。
尧俍忽然坐直了,一挥手:“停。”
队伍应声而停。
他牵着英瑕的手走出马车。
远远地就看见风池在不远处朝这边走来。
来后给了一个红囊给英瑕。
“没什么能给你的,去庙里求了个平安符给你。路上注意安全。”
尧俍不愿意知道她的师父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那么厉害的师父不再问道法,也不再信天命。她直觉那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了。
而她要管的是自己这一辈的事情。
英瑕接过平安符,揣进兜里,道了声谢。
两个人就这样走,走着走着,终于到了古遐。
这座她们许久许久没来的城。
从马车上跳下来的一瞬间,英瑕的心里面有一种回家的错觉。
这座城的空气都好像飘着一股落幕的气味。
城没有太多变化,城门口那家当铺还如旧,就是走出来的男人看着比记忆里苍老了太多。
英瑕记得,她还吃过他家施舍来的一块糕点。
英瑕觉得这里既陌生又熟悉。
她想四处走走,就只是单纯逛逛。
但逛之前,她还有地方要去。
进城的路她走了万千遍,去袖楼的路更是走过更多。
尧俍这次却不和她一同前去。
“让尚澈同你一路吧,我先去打理家里,过几日,我差人来接你。”尧俍说。
英瑕点点头,握着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尧俍轻吻在她眉间。
“去吧。”
英瑕幼时看古遐城,觉得古遐城好大,城中心的街道那么繁华。现在再看,只觉得古遐城只是一座破旧的老城罢了。
英瑕往袖楼走去。
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中老年人,英瑕来回看有没有她认识的人。譬如卖肉的大娘,收菜的老头。
可是就算她认出来那些人,怕那些人也认不得她了吧。
英瑕身着华服,装饰一看就是些贵人才用得起的东西。身边跟着个丫鬟还有两个带刀的。
人们忍不住会多关注她些。
这是在京都少遇到的事情。
“该换身衣服来。”英瑕说。
“小姐,别人都说衣锦还乡,您不也得风光去见自己的母亲?”尚澈说。
“你说得对,”英瑕只道,“我要大摇大摆地去。”
英瑕不是个在意面子的人,但是她直觉这样做娘会高兴,她会知道英瑕活得很好。
英瑕找到了信里面常提到的那屋子。
她走到屋外,心想,这院子看着确实挺好的,不知道娘住的如何。
她走上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小姑娘。
“找谁?”
“我找我娘,你就说英瑕回来了。你说,她就知道了。”英瑕说。
小姑娘扫了英瑕两眼,转身回去。
一阵后,她出来了。
“老爷夫人说不认识,客人还请回吧。”
“什么老爷夫人?”英瑕皱着眉退几步出来四下望,她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那小姑娘问:“客人,你找的人姓甚名谁?”
“李霞。”英瑕说。
那小姑娘抿嘴唇,半掩着门口,又说:“我再回去问问吧,客人稍等。”
英瑕的心里慌,不知道为了什么。
过了许久,许久。
那小姑娘出来了,大开了门,说:“客人。老爷夫人说李夫人七年前就已经离世了。”
英瑕正欲踏入门内的脚顿在空中。
她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这数年来的信件不过是织起了一张巨大的谎言网。
而娘当初不同她去京都或许也…
英瑕悲伤,但是没有那么悲伤。
她的心里,娘还是活着的,她相信这并非事实。但,她又知道,这就是事实。
于是她只能两耳空空,朝着袖楼走去。
她已忘记接下来要做什么,甚至连自己要问什么也不再知道。
她的胸口好像有一把火在侵蚀。
行至终点,到了那城中广场,那里曾经有献血流动。
英瑕抬起头,看广阔的天空和四周景物组起来一张框,框住这天空。
她忽然觉得这座城“杀”了她的生母,也会杀了她自己。
专心备考到12月底。由于还要上班,所以没有什么时间休息,也就等于摸鱼的时间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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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海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