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师父

一路向东,越过西北的山脉和平原,尧俍和英瑕两人回到京都的时候,已经快要新年。

所幸他们走得早,不必要因冬日的风暴而在某座城等候。

两人一路朝着尧宅。

踏进门,尧俍便问已在门口等候的右戚:“东西可多?京城中的资产如何?哪些可以直接折成金银票粮带走?”

右戚一听,笑着说:

“大人这是想今天回来,今天就走?”

“不然我为何提早一月就和你说?”尧俍说。

英瑕一笑,看着脸色快要发白的右戚,说:“不必听她说得这么急,我们清点清楚,不要到时候又出些麻烦出来,整理不清楚,倒让人不舒服了。”

右戚一听这话,转过身子,甚至停留在了原地,她看看英瑕,又看看尧俍,心里面泛起嘀咕。

怎么感觉不一样了?

平日里英瑕虽然说会在私底下问她府中事如何调度,但是当着尧俍的面,这还是第一次。

右戚早就知道英瑕不是个贪图享受的人,她也偷摸着问过,英瑕愿不愿意将来考个什么功名。

谁知道,那时十六岁的小姑娘说:

“我尚且不能自渡,如何渡人?何况世人?”

在右戚心里,她家大人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大神通,怎么会连英瑕的命也救不了呢?这些年,虽说大人不听朝政,但是总还是少不了东奔西赴,何处有难,大人便去往何处。英瑕是没有跟去的,但如若她去了,她会不会改变心思?

可右戚转念一想,却又好像不是如此。

她看着面色缓和下来的尧俍,心里想:为何大人来去无数,心里却丝毫没有留下什么执念?

难不成这天下真有人会透过苦难厌烦了这人间?

尧俍听见英瑕的话,便点头,又微揣着手,说:“那就慢慢来。”

接着,英瑕随着右戚进了屋子,说:“你先和我们说说都有些什么,我们好瞅着怎么办。”

右戚一乐,小声对着英瑕说:

“你现在算是这宅子的女主人了吗?”

英瑕捂嘴咳了两声,说:“大人才是,我只是一同商量。”

尧俍抓着英瑕快步离开了,留右戚一个人在后面追。

“和她咬什么耳朵呢?”尧俍问。

“没说什么。”英瑕说。

“没说什么?你们俩笑得都那么开心。”尧俍说。

“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这是自然规律啊,大人?”英瑕这下是实打实地在笑。

尧俍觉得那声大人属实是犯规,便说:“莫再叫我大人了,我们已不同过往了。”

“何处不同?”英瑕问。

尧俍说:“总之,莫再那么唤我,我心甘情愿要换个其他名分。”

角落跑来一只白兔子,哼哧一下跳进右戚的怀里。

门边一个丫鬟扒着门框,英瑕一看,便不理会尧俍,而是叫那丫头:

“小澈?我渴了,倒些茶来。”

那丫鬟点点头,跑开了。

右戚从差人拿来自己的账本。

她边翻边说:“大人虽有邑,但无实,故没有什么必要的土地。钱庄、马场、猎场等在的京都二十又三,屋宅大小合计五百多,其中大宅子十三。另外有库房三个,我前些日子去算了,合了帐,但是东西太多,大件约有百,中有三百,小的更是不计数。府中人事都多,虽说和其他侯爵比起来是少了不少,但大人这些年救下来的丫鬟劳役就已有三百七十二人,更不说他们的家眷物资。

“另外,英瑕的房产还有一处,我翻查的时候,发现地契里面还有一张她的,是个大宅子。”

“嗯。”英瑕点点头,看着尧俍,眼在问她要如何做。

尧俍撑着下巴的手垂下,她说:“万千家财不在朝夕散尽。我无甚牵挂。你看看,能卖的便卖了,卖不掉的就送进宫里,还给陛下,左右都是她给我的,我们只留些必要的东西。至于那些什么钱庄、马场,你找个能够托付的管着,每年岁收些定额银票便好。至于宅子,我府中人都住尧地,不愿跟我走的就留下来。但不能连他们家也夺走,悉数送给他们吧,只收些名分钱,然后拿去捐了。剩下的宅子,留着,都腾空,摆上干净的床板,备好床褥,开些医药馆,往后……收留灾民能用,至于租金便不要了,但要定期来信汇报情况。英瑕的那宅子,就看她如何处理吧。”

“大人,我斗胆再问。如这天下真像你说的那样如大厦之将倾,为何你不留下来?”右戚问。

尧俍淡笑,然后说:“天要人间有灾难,哪怕是神仙也无能左右,何况,我救世人,不救王朝。”

“保一个安稳的王朝就能守百年和平。”右戚说。

“和平,灾难,并无冲突,和平的世间没有战争,没有刀光剑影,但是有比天大的官威,有让人家破人亡的氏族,”尧俍看着尚澈端给英瑕的那杯茶,茶色浑厚,她继续说道,“过往我总是想天下人活在皇威下乃是庇佑,后来我又觉得那不过是句骗人话罢了。但再往后,我又发现,如若连这句谎话也没有了,这世间人就好像没有归处了一般,头上没有主子,好像就没有了未来一般。我兜兜转转,所闻所见,无非笼中事,只要天下有皇帝,那么灾害与战乱就会悉数来,早或晚。我救不救,归根结底是个闹剧,天下之大,大到人如蝼蚁,百万年后,世间可否是鸟兽称王?可怜的世人是否需要我惺惺作态的善良?不若对着将饿死之人谈论粮食之不易,对着战乱的人谈论未来光明的大道,活像拿刀刮心,让人可恨。我不愿,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说罢,尧俍轻微叹了口气,把手垂在膝上。

右戚没想到她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心下惊然不得了,但马上又意识到:这就是她过去心甘情愿来此做个管家的根本原因。

尧俍那双眼睛不是浑浊的点茶,而是清亮的茶汤。

英瑕此时开口说:“先就这样处理吧。”

她边说边看尧俍的表情,好像已到天外。

说尧俍是站在历史的高塔上,可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寄身于平凡的生活中去找寻生命二字。

因为幼时那些天真的想法,什么拯救天下、匡扶大义都是虚无缥缈的圣人谎言。

何况,曾经的她并不是为了天下而读圣贤书。

她是为了父亲的期许,为了母亲的遗志。

要说有什么东西深深栽种在她的心底,支撑她对这世间一切的念想。

那就是她那一颗善良的心。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

俍。

人们总是夸赞一个人光宗耀祖,或者说他才华四溢、容貌光彩,再或者说他德行高尚。

很少,听见什么人夸赞别人善良。

因为善良的人往往多虑、脆弱、焦躁。

尧俍的父亲曾经对她说:“我儿就是过分善良罢了。”

善良是个好词,可是从它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就注定它就像见义勇为一样,值得那些陌生人的称赞,但是身边人可能不会希望你拥有这样的勇气,那大抵是愚蠢的表现。

那些“不愚蠢”人延续千年。

于是这世间真正愚蠢的事情层出不穷。

战火只是其中一件罢了。

天边的云飘摇,不降下一滴雨水。

天干物燥。

右戚抱着兔子离开之后,英瑕说:“大人,七君送我的那屋子我想送给梦北。”

“送吧。”尧俍说。

右戚知道她不需要做任何解释,但是她还是开口说:“我想她有个家。皇宫很大,可是我感觉那不是她的家。如果日后她像历史上的那些公主一样要离开,那我希望她有其他的选择。”

尧俍抬手,招她过来抱住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皇宫不是任何人的家,”尧俍说,“但是,陛下不会让任何公主去和亲的,她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真的吗?”英瑕问。

“你知道天任亲王梦夓吗?”尧俍说,“她以前可不是亲王,而是要出嫁和亲的公主。是陛下,陛下登基之后撕毁了和亲的约定,封了公主做天任亲王,她没有封地,但是陛下说天下之大,任她前行。陛下最恨的就是,许多时候,灾祸也好,覆灭也罢,总是要抓个女人出来顶罪一般。加上那时候边境扰乱不断,所以她宁愿和罗斯亚打好几年的硬仗,御驾亲征地打到罗斯亚的门口,也不会让什么人出来和亲。”

“陛下他当真是个好皇帝。”英瑕说。

“是啊,那时候的她真的是个好皇帝……”尧俍说。

“那我还是想送给梦北,她是我的密友,这是我告别的礼物。”英瑕说。

尧俍点头。

“我想去找七君,告诉他。”英瑕又说。

尧俍点头:“嗯,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第二日,两个人来到东山密林。

昔日英瑕上下的那个小笼子还在,不过两三年前就已经不够她站了。

山脚下,尧俍蹲下来,说:“上来,我背你上去。”

英瑕却摇摇头,说:“我想大人抱我上去。”

尧俍起身,张开双手,笑着说:“来吧,我抱着你上去。”

几步登云。

尧俍平稳落地。

上次来,约摸大半年前。

七君说那天是他的诞辰,希望英瑕能去陪陪他。

尧俍一听,当即带着一家子的人全部挤到那个小屋子里面。

左戚、右戚还有秋秋。

那小破屋一下子拥着六个人,人来人往走都都不动。

七君那个老头子笑得胡子打颤。

可不过半年多。

这屋子门口的花枯成棕黄色,叶不见踪影,土壤塌落到木板外。

那勾住英瑕上下笼子的铁链居然蒙上了半层灰。

屋子分明没什么不同,但是一看就知道许久没有人居住,像要垮了一样。

门上贴着的两封信很醒目。

英瑕拿了自己的那封,尧俍却在门前驻足。

英瑕三两下就看完了信。

无甚大事,字里行间都是希望她能够平安顺遂,信的末尾他说他去了其他大陆,再回来定要十年左右,说什么怕自己再做错事。

他随信给了英瑕一张纸,纸上面写的文字英瑕只能读懂大半。

这纸上讲了天地戒、生死轮是如何被他找寻,又是如何被研究到今日。最后,便是这两神器是如何用的。

她希望英瑕将他们传下去,一代传一代,特别是那枚戒指,那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东西。

尧俍没有拿那封信。

英瑕读完之后转头看她,见她如此,便问:“怎么不看?”

“怕。”尧俍淡笑着说。

她怕,她怕这信又是一道虚无缥缈的希望。

但她说完怕,英瑕便牵住她的手,说:“那就怕,我也怕,既然我们都怕,那就别看了。”

尧俍却摇头,伸手把心扯下来,然后塞进了衣襟里面,和那张天赐给的红券待在一起。

“来日再看。”尧俍说。

英瑕点点头,看见门上挨着两封信的边上却还有一处是干净的。

她摸了摸,说:“七君还给其他人留了信。”

尧俍方才的注意力全在给自己的那封信上,此刻抬起头看见那无尘处,心里一下紧张起来。

“是师父,师父回来了。”她已经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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