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红券

宴会之后,整座城都像从酒缸里面爬出来一样。

要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拂的时候,大地还是有生气的,但来来走走的人都打着哈欠,虽然说说笑脸盈盈,但是看着腰软背偻,乏了身子。

几户人家走出来打扫门前的垃圾,昨夜留下的碎花就那样落在地上,扫帚扫好几下,那花瓣才和着泥,从砖缝里面出来。让人想得起来昨天这里多么热闹。

英瑕醒了过来,她看着睡在自己身边,眉眼舒展的尧俍,忍不住地凑上去,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了。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每当尧俍睡在她身边,英瑕就会偷偷摸摸地搞些小动作,摸她一下,点她一下,亲她一下。

一切都成为习惯了,按理来说,习惯就是不在意的开端。

可,她对尧俍的向往从来没有消散,就好像,那是刻进她命运中的什么铭文一般。

向往,崇拜,最后都会变成爱。

英瑕长大了,对过去的她来说,自己已经很老了。可是对未来的她来说,自己还是太小了。

她刚好就在那么一个朦胧无知的年纪,却又偏偏心里面有个人。

于是在那额头吻之中,英瑕惊然地发现,她这吻里面多了些东西,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她的心往这个吻里面加了新的诉求。

她猛然无师自通,然后往后退,摸着自己的脸,热热的。她以前看的话本里面的那些她曾经看不透的东西,忽然一下,嘭的一声,全通透了。

她又回神去看尧俍,尧俍还是那个尧俍,可偏偏又好像不太一样。

她看着看着就瞄到尧俍的嘴唇。

噌地一般,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飞烫,于是翻开被子,抬手去揉自己的耳朵。

也不知道她是想揉凉耳朵,还是想给耳红找个理由。

“嗯?”尧俍睁开眼,问,“怎么了?”

英瑕连忙转过身,捂住自己的耳朵。

尧俍以为她是要抱,于是伸出手把她揽过来,在她耳边说:“昨夜你话太多,我们睡得太晚,陪我再睡会吧。”

英瑕听不清尧俍说什么。此刻英瑕的心里面只有一句话:

“我好像,真的长大了。”

可是随即,不超过十秒。或许是窗边那片掉落的树叶提醒了她。

“可是,我马上就要死了。”

英瑕的耳朵不红了,她此刻闭上眼,挡住汹涌的泪。她转过身去,用力地抱住了尧俍。

可是泪水是洪水,哪里是挡得住的。

眼泪稀里哗啦地就往外流。

泪水打湿了尧俍的胸口。

“怎么了?英瑕?不舒服?还是怎么了?”尧俍感觉缩下来,捧起英瑕那张哭红的脸。

朦朦胧胧之间,英瑕看见模糊的尧俍。

她忽然心血来潮,说:“尧俍,你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明明还有五年,可是此刻,她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她怕她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尧俍愣了几秒,耳边仅剩自己的心跳声,连英瑕的声音也没有了。

其实,过往的时候,她有想过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刚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巴掌大的黑球。哪怕英瑕长大了,其实对于尧俍来说,她还是个黑球,只是不再是巴掌大了,而是球一样大了。

可偏偏,透过那黑雾,英瑕逐渐逐渐就走入她的心。又或许不是英瑕要来的,是她自己,她自己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拨开黑雾,看清了英瑕那双眼。

人怎么会喜欢上一直在身边的人呢?

可是,人和人不是一出生就相识的,总有初见,总有相知,总有相合,又或许有相恨,有相离。

尧俍是透过那双眼看见了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又在那样的场景下,在英瑕那幼稚的眼里,看见了今时今日的自己。

英瑕闭上了双眼,她在期待这个吻。

她感受到尧俍的手在为自己擦去泪水。

正当她要睁开双眼的时候,那个她预估落在额头的吻却一下子落在了她的唇上。

而那双手一只扣着自己的脑袋,一只搂着自己的腰。

英瑕感受到一股不属于她的清泪游走在她和尧俍之间。

她哭了。

英瑕想,或许她们是为同一件事情哭的吧。

唇上裹着的不只是泪水,还有炙热的呼吸。

尧俍吻着吻着那唇就不仅在英瑕的唇上。

她的脸颊,鼻尖,耳垂,还有她的脖颈,她的锁骨。

尧俍的吻逐渐向下,她伸出手撩入英瑕的里衣,放在英瑕的小肚子上。

英瑕的心蹦蹦直跳,她惊呼:“大人!”

尧俍停止了动作,闭上了眼,就那样趴在了英瑕的怀里。

“回京都吧,然后我们告老还乡,回家吧。”尧俍说。

英瑕此刻像个长者,而尧俍才是那年幼的孩童。英瑕摸着尧俍的头,这是她第一次,可她们两人都觉得这理应发生。

“好。我们回家。”英瑕说。

昨日夜里,尧俍其实并未入睡。

夜半时候,窗外忽然飞进一只老鹰,进了屋又化作人身。

尧俍看着她,问:“何事?”

这老鹰是天赐养的。

“妈妈让我给你带个东西来。”说完,那老鹰扔下一张什么东西就离开了。

尧俍慢条斯理地起来,不打扰到英瑕。

借着月光,她看见那是一张红券。

红券上是古老的语言,但尧俍看得懂,这是道师的古字。然而,她看得懂,却在看懂之后不希望自己看懂。

她把红券折好,装进了挂着的衣裳的口袋。

接着她回到床上,抱住了英瑕。

黑夜里,她轻声说:

“我的英瑕。这世界上那么多的人都恨你,我呢,我爱你吗?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我爱你,可是,我的爱那么弱小,阻挡不了滔天的恨意。你让我要如何办啊,我的英瑕。”

她昨夜就哭了,从拿到那红券开始,读完,放好,回到床上,她的泪一滴一滴砸落地板接着打湿床铺。

尧俍觉得自己一生的眼泪都将为英瑕而流,却马上又觉得这是那么恶毒的一个诅咒。

当天,下午,她们就去找慕楠告别。

走之前,尧俍还是忍不住地和她说道,“人家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旁观者清,当局者更清,只是守着局,不想走。慕楠,你心里明白,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你也知道我不会说。如未来某天你要取舍,你就来找我吧,我会在江亭郊外。又或许在古遐,在莱城。总之是那边。她来大周,那会是必经之地,但我希望,你永远不来找我。”

慕楠说:“为何不来,我想见你,我就来。”

“你还记得我们四人小时候一起玩,我说过什么吗?”尧俍问。

“说过什么?你说了那么多鬼话,我记不住。”慕楠说。

“我说,我们几人,四十岁之后再见面,就一定是生离死别。”慕楠说。

“滚滚滚,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张嘴没好话。你不是改了吗?怎么今天又这样。早点回去,之后我再来找你。”慕楠推着她赶紧走。

可是尧俍一踏出那个门,慕楠便瘫坐下来。

她无力地抬头,看着那大梁。

她怎么不记得呢?

她记得,尧俍说:“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你,梦东方,你最好好好当皇帝。还有你,慕楠!你最好好好当将军。至于区玉缘,嗯…你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是,你多注意身体!我们四十岁之前,就好好相聚,四十岁还早着呢!四十岁之后,再见,就是生离死别了!朋友们。”

那时候,剩下的三人都摇头让她赶紧别说了。

那时候,四十岁多么遥远啊,可是时间这么转啊转,四十岁好像没有几步路就要走到了。

慕楠心想:一根大梁,能不能支撑四十年?

离开科尔的大街,两个人就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尧俍提议要不要先去古遐,可是英瑕觉得:“娘就在那里,又不会消失。我们早些去京都,早些回古遐。”

“听你的。”尧俍说。

“听我的,今后也会听我的吗?”英瑕问。

“如果无关性命,无关命运,一切的一切,从今往后,我都听你的。”尧俍说。

“今年的樱桃可以多买些吗?”英瑕问。

尧俍一愣,说:“可以。”

夜里,两个人找了家店休息。

尧俍以手为笔,以气为纸,写了一道书信折叠,然后再以心火点燃,送去了京都。

这信是写给右戚的,要她抓紧时间收拾府中事物,准备离开京都。另外,要她差人在古遐修一间大宅,要和尧宅差不多的布局,只是结构可以小些。

街边飘过一张不合时宜的枯叶,落在窗内。

尧俍捡起那片叶子,轻轻扔了出去。

叶子轻轻左右摇晃落在地面,被路过的小猫踩碎。

京都皇宫。

一个白面老头鬼鬼祟祟一般摸进了皇帝寝宫。

一进门,他便大呵:“梦东方!老夫回来了!”

睡在床榻的梦东方忽地就起身,她撩开窗帘,冲过来:

“风池师父!”

风池,风半仙,世间最后的通灵术师,师承风搂,而风搂是昔日封朝的国师,历史上哪怕有名的通灵术师也无出其右,她的爱人是几百年前一统天下的封朝开国皇帝,礼吒。

世间没有风搂得道成仙的消息,所以她该还是在人间什么地方待着的,或许守着爱人的孤坟,又或许守着爱人的转世。

风搂那么长久的寿命,对她来说,究竟是幸福还是悲伤?

通灵术师和道师不同,通灵术师把亡灵当做在世的人,他们擅长与亡灵对话,可以操控人的梦境,强大如风搂甚至能够打开地府的大门。而道师更多关注的其实还是活人的世界,对道师来说,死了的就是鬼,是鬼便不是人,大部分道师都不屑与和鬼对话。

风池看了看梦东方,说:“小皇帝,近来如何?”

“悉数如旧。”

梦东方说着,区玉缘从床榻下来,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风池师父。”区玉缘说。

风池看着面前的两人,心中有所思。

他对着区玉缘点了点头,说:“你看着倒是挺好。”

接着,他问:“尧俍在哪里?”

“她去罗斯亚了。”梦东方说。

“罗斯亚?去那里……”做什么三个字没有说出口,风池就已经知道了缘由。他在心里默算着,估摸着过几日,那两人就该回来了。

回来吧,回来让师父看看,究竟如何了。风池在心里面想。

“既然他不在,我那便先去找七君。我听闻他将自己那座仙府送给了别人,连自己的戒指都丢了,让我去笑话他!”

说罢,他便离开了皇宫,走之前在桌面上留了三只香。

区玉缘知道,那是能引人入梦,万金难买的幽冥枝。

过往靠这三支香,她几多次进入梦东方的梦境,也是靠此她知晓梦东方藏在最心底的梦魇。

风池出门,寻七君不得,只看见他那木屋门上贴了三封信,分别给他、尧俍还有英瑕。

风池伸出手摸了摸没写他名字的那两张,随后把自己的那封撕下来,读完便烧了。

“也就只有你知道这么多邪法,到底是真的通达。”风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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