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之后,暗潮未止
圣谕颁行,金口玉言,凤台余音犹在,京师却像被骤然推入春水的冰面,裂纹四散。
谢望雪与沈执尚未回府,赐婚圣旨已先一步抵达西江米巷。老苍头领着阖府仆役跪迎,乌木托盘上,赤金庚帖压着一对羊脂玉鸳鸯,流光温润,却像两枚锁钥——
锁的是她,也是沈执。
谢望雪指尖覆在玉鸳鸯上,冰凉渗骨。
沈执却先她一步,把庚帖折起,收入袖中,声音极轻:“别怕,这只是开始。”
圣旨之外,还有一道口谕:
“三司会审虽结,河工余款去向仍未厘清,着沈执、谢氏女协理刑部,限一月内奏闻。”
皇帝的话像另一场雪,覆在旧案之上,看似清白,实则更冷。
沈府正厅,炭火噼啪,却驱不散凝滞的空气。
沈家三房的人来了——
大房寡婶赵氏,一身素锦,帕子掩着唇咳嗽,眼风却利;
二房叔父沈怀章,现任兵部侍郎,金紫袍角一撩,先声夺人:“持衡年轻,怎可擅接圣旨?婚姻大事,当由宗族议定!”
沈执端坐,神色淡淡:“圣上赐婚,宗族议与不议,有何干系?”
沈怀章一拍几案:“你可知谢氏罪籍未除?娶她,沈家清誉何存!”
谢望雪垂眸,指尖掐进掌心。
沈执却忽然起身,撩袍跪下,对着祖宗牌位磕了三个头,再抬头,额上淤青分明:
“沈执此生,只跪天地君亲。今日再跪,是请列祖见证——”
“我娶谢望雪,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心中公义。若宗族不容,执愿自请出族。”
厅内鸦雀无声。
赵氏帕子一抖,轻笑:“好一个有担当的侄儿。”
沈怀章脸色青白,拂袖而去。
当夜,沈府偏院。
阿九守着月亮门,手里捏着半块冷酥饼,耳朵却竖得比风铎还直。
屋内,烛火只一盏,照出两道剪影。
案上铺着那张从焦尾琴腹取出的薄绢,旁边是国子监带回的三页校勘。
谢望雪以簪为笔,蘸水在案上勾连:
“鹰扬仓银两,六月、七月两笔共八万,去向分三路——
其一,三万入东宫营造;
其二,两万购弩机;
其三,三万……”
她笔尖一顿,水迹晕开:“三万,注‘雪庐’。”
沈执眉心微蹙:“雪庐?”
谢望雪轻声:“雪庐是京郊私苑,地契在长公主名下,却从不宴客。”
沈执指尖敲了敲案:“弩机、兵械、私苑——这是养死士的老路。”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灯花,像在应和。
正月十八,刑部。
天牢阴湿,火把映着铁栏,像一排排獠牙。
谢望雪第一次以协理身份踏入此地,脚下镣铐声此起彼伏。
牢头引路,停在最里间。
铁门开处,一人盘腿而坐,囚衣血迹斑斑,却仍背脊笔直——
谢澹。
谢望雪眼眶一热,双膝重重磕在青砖上:“爹!”
谢澹抬眼,目光穿过昏暗,落在女儿身后的沈执身上。
“沈家子?”
沈执撩袍跪下,行的是子侄礼:“晚辈沈执,见过谢世伯。”
谢澹沉默片刻,忽而笑了:“我救你母一命,你救我女一生,倒也公平。”
谢望雪哽咽:“女儿不孝,累及父亲。”
谢澹摇头,声音低却有力:“雪冤之事,你做的好。但记住——”
他指尖蘸水,在地面写下一个字: “东”。
东宫?
谢望雪心头猛地一跳。
出了刑部,天色已暮。
谢望雪与沈执并肩走在御街,雪被车轮碾成黑泥。
“我父写‘东’,是提醒,亦是警告。”
沈执眸色沉沉:“东宫太子,年方十六,素无劣迹,怎会卷入?”
谢望雪轻声:“东宫无劣迹,东宫詹事呢?詹事府掌营造,河工银两经他之手。”
沈执忽然停步:“明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太子少傅,裴衡。”
正月二十,大雪复至。
沈执携谢望雪,未递拜帖,径入裴府。
裴衡年过五旬,两鬓斑白,却有一双鹰目,看人时像能剖开骨缝。
茶过三巡,沈执开门见山:“雪庐之事,少傅可知?”
裴衡抚须,忽而一笑:“沈评事果然快人快语。”
他起身,推开书房北窗,窗外一株老梅,开得正烈。
“雪庐,曾是先帝赐给长公主的嫁妆。长公主未及笄,先帝便薨,雪庐一直空置。直到三年前,詹事府以修缮东宫为名,向内库请银——”
裴衡转身,目光锐利:“那笔银子,进了雪庐,也进了东宫的口袋。”
谢望雪心头一震:“太子知情?”
裴衡摇头:“太子年幼,詹事府瞒天过海。但东宫詹事,是长公主一手提拔。”
沈执指尖轻叩桌面:“少傅的意思?”
裴衡微笑,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詹事府贪墨证据,全在此。老夫只有一个条件——”
“保太子无虞。”
裴府归途,风雪更急。
马车驶过朱雀街,忽听“嗤”的一声——
车顶被利器洞穿!
沈执揽住谢望雪滚落车厢,雪地溅起碎玉。
黑暗中,弩箭如雨。
阿九挥剑挡箭,肩头已中一矢。
沈执低声:“弩机,是詹事府死士。”
谢望雪咬牙:“他们急了。”
箭雨稍歇,一道黑影扑来,刀光直取谢望雪咽喉——
沈执反手一剑,剑刃贴着对方颈侧划过,血线喷薄而出,染红雪地。
黑影倒下,临死前却嘶声吐出一句:“东宫……不会……放过……”
沈府偏院,炭火噼啪。
谢望雪为阿九清洗伤口,指尖微颤。
沈执推门而入,手里提着酒壶,两盏热酒,酒气冲鼻。
“压惊。”
谢望雪接过,一口饮尽,辛辣从喉口烧到眼眶。
沈执忽然伸手,指腹擦过她眼尾:“别哭。”
谢望雪别过脸:“我没哭。”
沈执轻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雪冤之路,本就荆棘。你若想哭,便哭,我挡着。”
谢望雪指尖揪住他衣襟,眼泪到底落了下来,滚烫,浸湿他肩头。
沈执一动不动,只抬手,轻轻拍她背脊,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窗外,雪落无声。
夜深,阿九睡下。
谢望雪与沈执对坐案前,铺开裴衡给的折子。
折子里夹着一张小笺,是詹事府与雪庐的往来书信,末尾一枚朱砂印——
“詹事府主印,柳文彦。”
谢望雪眯眼:“柳文彦,三年前还是翰林院检讨,如今一跃詹事,凭的什么?”
沈执指尖在朱砂印上摩挲:“凭的,是长公主的裙带。”
他忽而一笑:“明日,我们去会会这位柳詹事。”
寅末,雪停。
谢望雪伏案小憩,梦里是父亲立在崖州礁石,背影萧索。
忽觉肩头一暖,睁眼,沈执把大氅披在她身上。
“天快亮了。”
谢望雪望着窗外,一线鱼肚白刺破夜色。
她轻声道:“沈执,我怕。”
沈执握住她手:“怕什么?”
“怕真相之后,还有更深的黑暗。”
沈执指腹摩挲她指节:“那就一起,把黑暗也点亮。”
晨光透窗,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雪霁天青,新的棋局,已悄然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