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夜,长街鼓声未散,皇城已落锁。
铁甲禁军分列两班,火把照得雪粒如血。
谢望雪抱琴立于阶前,指尖血迹未干;沈执负手在侧,玄衣金带,雪絮落肩即融。
内侍高唱:“圣谕——河堤贪墨案,着三司会审,一干人犯,押往凤台!”
凤台者,旧称“登闻鼓院”,去岁改置,专理大案,可直通天听。
铁槛车辘辘而来,长公主曜成被请入其中,绛红宫装外披了件素纱,鬓边金步摇已除,只余一只赤金凤钗,伶仃地晃。
萧庭生随行,面色微白,却仍维持着斯文笑意。
谢望雪与沈执同乘一马,马蹄踏过御街,百姓夹道,却鸦雀无声。
雪片落在她睫毛上,转瞬化水,像泪,却无人见。
凤台高筑九阶,阶上设三案:
大理寺卿居左,刑部尚书居右,都察院左都御史居中。
殿顶悬“明镜高悬”四字,烛火千支,照得金砖如昼。
第一道鼓响。
沈执上前,袖中抽出一本折子,朗声诵读:
“……河工银两,六月十七、七月廿九两笔,共八万,入鹰扬仓;鹰扬仓者,长公主私库也。又,腊月十二,移银三万,于东宫营造……”
语声未落,殿内哗然。
长公主抬眼,眸中无波:“本宫从未闻鹰扬仓,更未收河工银。”
第二道鼓响。
谢望雪跪前一步,双手高举焦尾琴匣。
内侍拆匣,取出薄绢暗账,以火漆封存,当众展开。
那薄绢上每一笔银两,均与《河防要略》暗码一一对应。
她声音轻,却字字透雪:
“此账,为臣父谢澹手录,愿以性命为证。”
第三道鼓响。
沈执击掌,两名衙役抬上一只黑箱,箱盖掀开,是满满一箱账册原件,盖着河工督办的朱砂印。
最上面一本,赫然记着:
“建昭二十二年腊月,谢澹拒签字,下狱。”
长公主终于色变。
萧庭生被传上殿。
他仍着绛袍,却不再佩金鱼袋,腰间只悬一支断笔,笔管裂处还沾着墨。
沈执问:“萧修撰可识此账?”
萧庭生微笑:“识得。下官曾为谢公誊抄,却未料他以此构陷殿下。”
谢望雪指尖一紧,短刀在袖中无声出鞘半寸。
沈执却先一步开口:“哦?那萧修撰可愿以血书佐证?”
内侍捧上玉盘,盘中匕首寒光如雪。
萧庭生望着匕首,唇角笑意终于崩裂。
鼓声未绝,殿外忽传御前高呼——
“圣上驾到!”
满殿跪迎。
年轻的皇帝披着玄狐大氅,步上丹陛,目光扫过长公主,落在谢望雪身上。
“谢氏女?”
谢望雪俯身:“臣女谢望雪,叩见陛下。”
皇帝抬手:“平身。朕来,只为听一句真话。”
他转眸看向长公主,声音不高,却压得满殿寂然:
“姑母,鹰扬仓的银子,去了哪里?”
长公主抬眼,金钗在烛火中一闪,像雪里最后一点光。
“陛下,臣妾无罪。”
皇帝不再问,只抬手。
御前侍卫押上两人——
其一,是长公主府总管;
其二,是鹰扬仓守库吏。
两人膝下金砖,已渗出血色。
守库吏浑身发抖,却咬死一句话:“奴才只认长公主印鉴。”
总管却嚎啕:“是驸马!是驸马与东宫……”
话未说完,一声闷响,他口中涌出黑血,倒地气绝。
长公主低笑,声音温柔得像夜雪:
“陛下,死人不会说谎,却也不会开口。”
皇帝面色铁青。
沈执忽上前一步,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
“驸马爷死前,将账册另一半藏于琴腹,此信,乃他亲笔。”
信上,是驸马血书:
“……长公主私铸兵器,养死士,东宫营造,实为兵械库……”
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鼓声第四道,是皇帝亲手击响。
鼓声落,雪落。
长公主被夺封号,押往内廷幽禁;
萧庭生贬为庶人,流放岭南;
谢澹冤案昭雪,追复原职,赐祭葬。
谢望雪跪于阶前,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泪终于落下。
沈执站在她身侧,伸手,却不是扶,而是递上一方素帕。
素帕角落,绣着一枝红梅。
皇帝抬眼,看向二人。
“谢氏女,救父翻案,功在社稷;沈评事,纠察贪蠹,不避权贵。朕今日,赐尔二人成婚,择吉完礼。”
满殿哗然。
谢望雪怔住。
沈执已撩袍跪地:“臣,叩谢圣恩。”
谢望雪回神,随他叩首,声音轻却坚定:“臣女,谢主隆恩。”
殿门开,雪已停了。
天边一轮素月,照得凤台石阶如玉。
谢望雪与沈执并肩而下。
她怀里抱着焦尾琴,指尖血迹已干。
他腰间悬剑,剑穗雪白。
走到最后一阶,谢望雪忽然开口:“沈执。”
“嗯?”
“我原想借你翻案,你却借我余生。”
沈执停步,转身,替她拂去鬓边雪粒。
“余生太长,我慢慢借,慢慢还。”
九、十里梅坡
三日后,城南十里梅坡。
雪未化尽,白梅与红梅交映,风一过,花瓣如雨。
谢望雪着大红嫁衣,立于梅下,指尖拨弦。
《梅花三弄》终了,沈执牵住她的手。
“谢望雪,春台雪已落,此后余生,共我踏遍天下清明。”
她笑,泪却滚落。
雪里,有梅,有琴,有他。
——凤台春雪,终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