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京郊雪庐。
天色青白,连风都被冻住,只余檐角铁马偶尔一声叮当。
谢望雪立在车辕上眺望——
雪庐并非“庐”,而是一带青瓦高墙,占地数十亩,乌头门紧闭,门额无字,只一枚铜钉被磨得发亮。
墙内梅花探出枝桠,红得刺目,像谁故意用血点了春色。
沈执掀帘下车,手里握着柳詹事的拜帖,落款却写着“柳文彦顿首”。
“柳詹事昨夜已先一步入雪庐,”他低声道,“咱们是客,也是兵。”
谢望雪将发冠压得更低,玉面少年,不见朱砂。
她袖里藏着焦尾琴腹取出的半册账簿,怀里揣的却是昨夜裴衡递来的火折子——
今日若不能从雪庐拿出实证,便一把火把它烧得干干净净,也算断了长公主一条臂膀。
阿九扮作车夫,远远勒马,手在鞭柄上摩挲,青筋凸起。
沈执看了谢望雪一眼,声音极轻:“跟紧我,别逞强。”
谢望雪唇角一弯:“沈大人,我向来听你调遣。”
两人上前扣门,铜环三声,门开一线。
一名青衣小僮探头,目光在沈执腰牌上停了一瞬,随即躬身:“贵客请。”
雪庐内,雪却不如外头厚。
回廊下铺了地龙,暖气蒸腾,梅香浓烈得近乎醺人。
小僮引路,七折八拐,每一折都有一座石灯笼,灯罩上绘着鹰羽暗纹。
谢望雪数着步子,默默绘图。
沈执的指尖却拂过一株低矮茶梅,指腹沾了水渍——
不是雪,是方才有人浇下的滚水,枝上新芽已被烫死。
“柳詹事爱洁,不喜尘泥。”小僮解释。
沈执淡淡“嗯”了一声,指尖却悄悄捻碎嫩芽,在掌心留下一道辛辣的绿汁。
回廊尽头是一间水榭,四面帘栊半卷,池中残荷枯梗,似一柄柄倒插的剑。
柳文彦立于榭中,一袭绯衣,手里把玩着一柄鎏金小剪,正剪烛芯。
“稀客。”他抬头,笑得温润,“沈评事、谢公子,雪庐寒陋,只备薄酒。”
案上三只鎏金小盏,酒色琥珀,浮着梅花瓣。
谢望雪嗅到一缕苦杏仁味,眉心一跳。
沈执已先一步端起酒盏,袖袍掩住,袖口微倾,酒液顺着指缝流入袖中暗袋的棉帕。
柳文彦似未察觉,抬手请茶。
茶是雪水煮梅,入口极涩,回味却带甘。
谢望雪只抿了抿,便将茶盏放回,指尖在盏底轻轻一旋——
盏底一圈细细的裂纹,像蛛网,更像暗号。
她抬眼,与沈执交换了一个眼神。
寒暄不过三句,柳文彦已切入正题:
“听闻谢公子手里有本旧账,内子极爱收藏古籍,愿以千金相易。”
谢望雪微笑,从袖中取出半册账簿,却先不递,只放在案上,指尖压住。
“千金难买心头好,但小生更想请教詹事一事——
河工银两,为何走的是雪庐账目?”
柳文彦眸光一闪,仍笑:“谢公子说笑了,雪庐乃殿下私苑,怎会沾银铜之臭?”
沈执忽地接口:“那便请詹事解释,此为何物?”
他袖中滑出一卷薄绢,摊在案上——
是裴衡给的詹事府书信,末尾那枚“柳文彦”朱砂印,与雪庐账簿上的印鉴,严丝合缝。
水榭一瞬安静,只听得残雪从檐角坠落,滴答。
柳文彦叹了口气,放下金剪,拍了拍手。
四面帘栊无风自动,八名黑衣死士自廊柱后转出,弩机上弦,寒光点点。
“本想留二位做客,奈何客人太好奇。”
谢望雪倏地起身,袖中短刀出鞘,刀背却先一步挑翻案上烛台。
火舌舔上纱帘,眨眼便窜上屋梁。
沈执同时拔剑,剑光如匹练,一式“惊鸿”逼退三名死士。
他低喝:“火折!”
谢望雪已掏出怀中火折,迎风一晃,“噗”地燃起。
她并不掷向敌人,而是反手点燃身后一架紫檀多宝阁——
阁上堆满账册、火油、松脂,一触即燃。
火借风势,轰然炸开。
水榭为木制,地龙又旺,火舌瞬间吞噬回廊。
黑衣死士被热浪逼退,弩箭失了准头,钉在燃烧的梁木上。
沈执揽住谢望雪腰肢,一脚踹开侧窗,窗外是冰封的荷塘。
冰面被火烤得“吱吱”作响,裂纹纵横。
“跳!”
两人腾空而起,落入冰池。
冰层碎裂,刺骨的寒意瞬间灌入衣襟。
谢望雪呛了一口水,却死死抱住怀里的账簿——
那是父亲清白,也是千万灾民的血汗。
沈执单手托住她后颈,另一只手划水,破冰向岸边游去。
身后,雪庐火光大作,黑烟滚滚,映得半天皆赤。
阿九驾着马车冲至池畔,甩下粗绳。
沈执先把谢望雪推上车辕,自己翻身而上,反手一剑斩断追兵掷来的铁钩。
马车狂奔,雪沫飞溅。
逃出三里,马儿力竭。
谢望雪浑身湿透,唇色青紫,却仍死死攥着账簿。
沈执把她抱进一座废弃的山神庙,脱下外袍垫在干草上,又摸出火石。
火苗舔上枯枝,映出她睫毛上的冰珠。
谢望雪抖得说不出话,却执拗地把账簿往怀里塞。
沈执叹了口气,伸手覆在她冰冷的手背上。
“谢望雪,松手。”
她摇头,牙齿打战:“不能……丢……”
沈执忽然低头,吻住她冰凉的唇。
不是浅尝,而是带着火气的深吻,像要把所有温度都渡给她。
谢望雪睁大眼,手指一松,账簿落在干草上。
沈执一手扣住她后颈,一手覆上她背脊,内力缓缓渡入。
唇齿交缠,呼吸交融。
火舌噼啪,雪水从两人发梢滴落,溅在火堆里,化作白烟。
一吻终了,谢望雪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沈执,账簿……”
沈执抵着她额头,声音低哑:“账簿在,我也在。”
傍晚,雪庐大火被禁军扑灭。
断壁残垣里,抬出十几具焦尸,其中一具,颈间悬着半枚烧黑的玉佩——
正是柳文彦日常佩戴的“文”字佩。
刑部尚书亲自到场,望着焦黑账册,脸色比雪还白。
而此刻,山神庙中,沈执与谢望雪围着火堆,把湿衣烤干。
账簿一页页展开,火光照亮那些被水晕开的字迹——
“雪庐私库,银两七十三万,分十二次运往北境。”
“北境守将,鹰扬将军,霍策。”
谢望雪指尖一顿:“霍策是长公主一手提拔的。”
沈执眸色深沉:“也是驸马的义兄。”
夜深,雪停了。
山神庙外,阿九守着马车,嘴里哼着小调。
庙内,火堆渐暗。
谢望雪靠在沈执肩上,疲惫至极,却仍睁着眼。
“沈执,我们烧了雪庐,断了长公主一条臂膀,却也打草惊蛇。”
沈执把玩着她一缕湿发,声音低而稳:“蛇惊了,才会出洞。”
谢望雪抬眼:“下一步?”
沈执微笑,眸中映着火光:“去北境,找霍策。”
谢望雪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好。”
她伸手,指尖勾住他的小指,轻轻晃了晃。
“沈大人,余生很长,慢慢还。”
沈执反手握住她整只手,十指相扣。
“余生太长,我慢慢借,慢慢还,还到你不想收为止。”
火堆最后一点火星,在两人交握的手边,静静熄灭。
庙外,雪又开始落。
新的征程,已在黎明前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