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不作数

婚礼当日,天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

房内点了香,驱不散溽湿。

门外候着许多人,许攸自己实在穿不好繁复的嫁衣,只得召两人进来。

新娘的妆面复杂,她静坐许久,看着镜中描细眉点红唇的模样,十分陌生。

头发被高高挽起,金器钗环才上了一半,她便叫停。

若是真满头珠翠,她一天下来要累死。

“都出去。”

她挥手,将银欢留下。

待嫁的闺房应当是喜庆而热闹的,即便没有多少真情实感,门外忙碌的声音也的确让她感受到了成婚的氛围。

“今日怕是不会太平。”

银欢本以为郡主筹谋着什么,不会轻易顺着岑家走流程。

谁知,郡主只是梳妆时不太配合,之后便十分安静乖顺,被领着上了轿,进了门,和一男子拜了堂。

一直到被领入岑家准备的新房,她都很顺从。

拜堂时岑家主卧病在床不曾出面,一应事务都由他夫人操持。

许攸没有去婚房,而是提出要看望这位“父亲”。

竟也一路无阻。

“被自己的儿子这样好生养着,整日闲居府中,不问世事,感觉如何?”

“过了今日,郡主就是岑家人,这里不似皇宫,委屈郡主了。”

“不委屈,岑氏在此盘踞近百年,人杰地灵,可谓风水宝地。”

她看着面前这位老人衰败的神色,便知他有按时服药,和许攸所预期的一样。

他如今沉疴满身,久治不愈,也猜到了自己命不久矣。

“你费尽心力,替姓周的做事,殊不知,自己某日也会变成他们手下亡魂。”

“你父亲,如此忠心,不也最后落得那个下场?”

他咳嗽两声,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个嘲讽的笑。

“上京城内,哪个世家没有在你父亲死后踩过一脚?”

“今日我岑氏虽败,但我等今日的下场,便是你永安侯府的明日,我且在地下看着,终于一日我们会相聚。”

有的东西就是这样,临死之前还不安生,非要往人心口扎上一刀。

“你放出去的那个侍女,是皇帝的人吧,她的信没能传出去。”

“也无妨,皇帝总归也是要知道的。”

“你不会以为,她是我的底牌?”

“难道不是吗?”

“从我到洛阳的第一日,便有无数消息飞向上京,只不过,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于是你们也就不知道了。”

“闲容曾在洛阳待过一段时日,她救过许多人,总有人想着要将这份恩情还报给我。”

“再者,你当真如此确定,此处官员会继续对岑家言听计从?”

“或许十年前,百年前是如此。”她把玩着手中杯盏,“如今却不是了。”

“从你们试探恒王开始,到你们的第一笔交易,再到后来合谋行刺,洛阳再也不是你们一家之地。”

“你不会以为,我真准备嫁过来,同你们周旋,窃取机密,找到证据之后,再上报让周密来除掉你们?”

“我没这个耐心。”

“你听,外面多热闹。”

床上的老人面露灰败之色。

“你不愧是周氏的人,当初放你娘亲走,便该料想到今日。”

“我若愿意举族归降,”

“您糊涂了吧,百年前岑氏便自愿为大周臣子,又何谈归降?”

“你想要什么?”

那双浑浊的眸子盯着许攸,仿佛是在透过她,望着什么人。

许攸行至窗边,看着草木水石后面的热闹:

“你们可以继续活着,甚至可以留在洛阳,只是没有如今的富贵了。”

“至于我要什么?”

她自问自答:“证人”

“什么证人?”

“证明我父亲并非罪人,将你知道的,当初一起构陷我父亲的人,一并说出来。”

她要翻案。

“几句话,几行字,还需要考虑吗?”

“上京不是好地方。”若他这样做,岑家的人,会被卷进去。

“你也可以不答应,”许攸十分善解人意,没有强逼,“按大周律法,最轻也是下狱抄家流放,一桩桩一件件,要花不少时间清算,慢慢想。”

“我本可以安安稳稳待在上京,等着你们自寻死路,只需要偶尔传个消息,说几句话,在旁看戏。”

这一支没有被明肃帝灭族,一则是他为了自己的名声,二则,他让闲容给余下所有岑氏族人都下了蛊。

既然当初肯留下他们,必然是不畏惧反扑的。

皇权从来容不得他人染指,再仁慈的帝王,也不会放心将一个隐患放置身侧。

同生蛊虫总是成对出现,世上唯许攸和宋知声有,其余的岑家人,是以许攸体内蛊虫为母,做出来的一批子蛊。

这些她原本都是不知道的,只是去年清明之后,再次回到望月楼,找到了母亲的手札。

至此,许攸终于明白为何闲容不愿意回来。

她不想要自己的女儿面对这样的命运,既定的婚姻,身不由己的人生。

她也不愿意去面对明肃帝。

许攸一出生,便是明肃帝埋下的一步棋。

难怪对她诸多愧疚,诸多纵容。

“可你来了。”

“是啊,谁叫我这人心善?”

惊雷落下,一切尘埃落定。

今日过后,她终于能卸下满腔心事。

许攸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里,有父母兄长,盛世太平。

作为永安侯府最小的女孩,自小便备受宠爱,七岁入太学,结识了不少好友。

陛下是她母亲的堂兄,所以她在宫内依旧是畅行无阻。

盛庭楹的父亲也还在,他不必习武,而是同她一样在太学念书。

待人温和,爱慕者众,朋友也多。

在太学里,她遇见了一个人。

原本是想替小郡主去取挂在树梢上的纸鸢,却在够到时不慎落了下来。

还以为自己定然要摔到地上,下一刻,便落到了一人怀里。

小时候,父亲背过她,兄长背过她,甚至明肃帝也背过她。

都是很安心,很可靠的后背。

但这个预想外的怀抱,带来的不是安心,是莫名的悸动和慌乱。

“好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了。”

美好得想让人留下。

若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许多人的命运都会变得不同。他们或许都会有很好的一生。

可惜,梦境再好,终有醒来的一天。

“少主!少主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师兄!”

说来好笑,洞房花烛夜,她便昏睡过去,信而她师父游历此处,被宋知声逮住了不让走。

老头还没被人这么粗鲁地对待过,憋了一肚子气,看到床上躺的是许攸,连着骂了宋知声两个时辰。

再次见到秃头师父,竟恍若隔世。

走的时候,还以为此生不会再见。

“你运气好,这一关,算是过了。”

“这是在洛阳?”

原本她给自己挑的埋骨地。

“不然呢。”

“宋知声如何?”

“还能如何,在处理岑家的一堆烂摊子。”

“上京如何?”

“按照你的意思,将未宁郡主身死上报,陛下盛怒,命大理寺的人来查。”

“还有一人。”

“谁?”

“你兄长。”

“他也来了?”

不过银欢想必已然将此处的情况告知皇帝,他来这一趟,应当是周密授意。

“将自己弄得半死不活,还担心我过来看见吗?”

许攸下意识想要装作昏倒,但牵扯到了内府,疼得厉害,还没顺利躺下去,盛庭楹人已经到了床前。

“这么大人了,还将自己弄得满身的伤。”

语气中的关心和眼中的担忧不做假,许攸心虚,不敢说话。

“行了行了,看过就出去,这么多人围在这里,都没事情做?”

老人家最烦别人治病的时候围一堆人,遂将人都赶了出去。

松萝憋着眼泪,出去煎药,盛庭楹来有正事要办,只说明日再来,大理寺的人留下了礼物,还捎带了户部的一份。

还好,虽然过去发生了无法挽回的事,但幸好,人都还在。

如今这个样子,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说吧,”人都走光了,她那师父幽幽开口,“你还想不想活了?”

“原本是不想活的,”见老头神色一变立刻改口,“但这不您来了,想死也难。”

“你昏迷了三日,”他沉吟道,“若是今日还不醒,我也无能为力。”

“许攸,你的名字是先帝取的,世子也是先帝封的,深山修行,一朝回京,是为了一道遗诏。”

“二十多年,你有多少日子,是为自己过的?”

“以后不会了。”

以后,她会为了自己活着的。

还有不少事情等着她做。

“岑家的人,如今安顿在何处?”

“他叫你别管,安心养病。”

这个他,看师父不满且嫌弃的神色,指的应该是宋知声。

“你挑男人的眼光可不怎么好,一点都不讲礼貌!”

他都多少年没有被人这样粗鲁地“请”去看病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有规矩!

果然。

“他只是太着急了,并非有意冒犯……”

意识到自己求情可能有反作用,她十分有眼色地不再说下去。

“你们成的这亲不作数,这些天别见面了,看到他就烦!”

“好吧。”许攸顺从道。

正好她现在也不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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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人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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