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当日,天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
房内点了香,驱不散溽湿。
门外候着许多人,许攸自己实在穿不好繁复的嫁衣,只得召两人进来。
新娘的妆面复杂,她静坐许久,看着镜中描细眉点红唇的模样,十分陌生。
头发被高高挽起,金器钗环才上了一半,她便叫停。
若是真满头珠翠,她一天下来要累死。
“都出去。”
她挥手,将银欢留下。
待嫁的闺房应当是喜庆而热闹的,即便没有多少真情实感,门外忙碌的声音也的确让她感受到了成婚的氛围。
“今日怕是不会太平。”
银欢本以为郡主筹谋着什么,不会轻易顺着岑家走流程。
谁知,郡主只是梳妆时不太配合,之后便十分安静乖顺,被领着上了轿,进了门,和一男子拜了堂。
一直到被领入岑家准备的新房,她都很顺从。
拜堂时岑家主卧病在床不曾出面,一应事务都由他夫人操持。
许攸没有去婚房,而是提出要看望这位“父亲”。
竟也一路无阻。
“被自己的儿子这样好生养着,整日闲居府中,不问世事,感觉如何?”
“过了今日,郡主就是岑家人,这里不似皇宫,委屈郡主了。”
“不委屈,岑氏在此盘踞近百年,人杰地灵,可谓风水宝地。”
她看着面前这位老人衰败的神色,便知他有按时服药,和许攸所预期的一样。
他如今沉疴满身,久治不愈,也猜到了自己命不久矣。
“你费尽心力,替姓周的做事,殊不知,自己某日也会变成他们手下亡魂。”
“你父亲,如此忠心,不也最后落得那个下场?”
他咳嗽两声,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个嘲讽的笑。
“上京城内,哪个世家没有在你父亲死后踩过一脚?”
“今日我岑氏虽败,但我等今日的下场,便是你永安侯府的明日,我且在地下看着,终于一日我们会相聚。”
有的东西就是这样,临死之前还不安生,非要往人心口扎上一刀。
“你放出去的那个侍女,是皇帝的人吧,她的信没能传出去。”
“也无妨,皇帝总归也是要知道的。”
“你不会以为,她是我的底牌?”
“难道不是吗?”
“从我到洛阳的第一日,便有无数消息飞向上京,只不过,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于是你们也就不知道了。”
“闲容曾在洛阳待过一段时日,她救过许多人,总有人想着要将这份恩情还报给我。”
“再者,你当真如此确定,此处官员会继续对岑家言听计从?”
“或许十年前,百年前是如此。”她把玩着手中杯盏,“如今却不是了。”
“从你们试探恒王开始,到你们的第一笔交易,再到后来合谋行刺,洛阳再也不是你们一家之地。”
“你不会以为,我真准备嫁过来,同你们周旋,窃取机密,找到证据之后,再上报让周密来除掉你们?”
“我没这个耐心。”
“你听,外面多热闹。”
床上的老人面露灰败之色。
“你不愧是周氏的人,当初放你娘亲走,便该料想到今日。”
“我若愿意举族归降,”
“您糊涂了吧,百年前岑氏便自愿为大周臣子,又何谈归降?”
“你想要什么?”
那双浑浊的眸子盯着许攸,仿佛是在透过她,望着什么人。
许攸行至窗边,看着草木水石后面的热闹:
“你们可以继续活着,甚至可以留在洛阳,只是没有如今的富贵了。”
“至于我要什么?”
她自问自答:“证人”
“什么证人?”
“证明我父亲并非罪人,将你知道的,当初一起构陷我父亲的人,一并说出来。”
她要翻案。
“几句话,几行字,还需要考虑吗?”
“上京不是好地方。”若他这样做,岑家的人,会被卷进去。
“你也可以不答应,”许攸十分善解人意,没有强逼,“按大周律法,最轻也是下狱抄家流放,一桩桩一件件,要花不少时间清算,慢慢想。”
“我本可以安安稳稳待在上京,等着你们自寻死路,只需要偶尔传个消息,说几句话,在旁看戏。”
这一支没有被明肃帝灭族,一则是他为了自己的名声,二则,他让闲容给余下所有岑氏族人都下了蛊。
既然当初肯留下他们,必然是不畏惧反扑的。
皇权从来容不得他人染指,再仁慈的帝王,也不会放心将一个隐患放置身侧。
同生蛊虫总是成对出现,世上唯许攸和宋知声有,其余的岑家人,是以许攸体内蛊虫为母,做出来的一批子蛊。
这些她原本都是不知道的,只是去年清明之后,再次回到望月楼,找到了母亲的手札。
至此,许攸终于明白为何闲容不愿意回来。
她不想要自己的女儿面对这样的命运,既定的婚姻,身不由己的人生。
她也不愿意去面对明肃帝。
许攸一出生,便是明肃帝埋下的一步棋。
难怪对她诸多愧疚,诸多纵容。
“可你来了。”
“是啊,谁叫我这人心善?”
惊雷落下,一切尘埃落定。
今日过后,她终于能卸下满腔心事。
许攸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里,有父母兄长,盛世太平。
作为永安侯府最小的女孩,自小便备受宠爱,七岁入太学,结识了不少好友。
陛下是她母亲的堂兄,所以她在宫内依旧是畅行无阻。
盛庭楹的父亲也还在,他不必习武,而是同她一样在太学念书。
待人温和,爱慕者众,朋友也多。
在太学里,她遇见了一个人。
原本是想替小郡主去取挂在树梢上的纸鸢,却在够到时不慎落了下来。
还以为自己定然要摔到地上,下一刻,便落到了一人怀里。
小时候,父亲背过她,兄长背过她,甚至明肃帝也背过她。
都是很安心,很可靠的后背。
但这个预想外的怀抱,带来的不是安心,是莫名的悸动和慌乱。
“好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了。”
美好得想让人留下。
若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许多人的命运都会变得不同。他们或许都会有很好的一生。
可惜,梦境再好,终有醒来的一天。
“少主!少主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师兄!”
说来好笑,洞房花烛夜,她便昏睡过去,信而她师父游历此处,被宋知声逮住了不让走。
老头还没被人这么粗鲁地对待过,憋了一肚子气,看到床上躺的是许攸,连着骂了宋知声两个时辰。
再次见到秃头师父,竟恍若隔世。
走的时候,还以为此生不会再见。
“你运气好,这一关,算是过了。”
“这是在洛阳?”
原本她给自己挑的埋骨地。
“不然呢。”
“宋知声如何?”
“还能如何,在处理岑家的一堆烂摊子。”
“上京如何?”
“按照你的意思,将未宁郡主身死上报,陛下盛怒,命大理寺的人来查。”
“还有一人。”
“谁?”
“你兄长。”
“他也来了?”
不过银欢想必已然将此处的情况告知皇帝,他来这一趟,应当是周密授意。
“将自己弄得半死不活,还担心我过来看见吗?”
许攸下意识想要装作昏倒,但牵扯到了内府,疼得厉害,还没顺利躺下去,盛庭楹人已经到了床前。
“这么大人了,还将自己弄得满身的伤。”
语气中的关心和眼中的担忧不做假,许攸心虚,不敢说话。
“行了行了,看过就出去,这么多人围在这里,都没事情做?”
老人家最烦别人治病的时候围一堆人,遂将人都赶了出去。
松萝憋着眼泪,出去煎药,盛庭楹来有正事要办,只说明日再来,大理寺的人留下了礼物,还捎带了户部的一份。
还好,虽然过去发生了无法挽回的事,但幸好,人都还在。
如今这个样子,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说吧,”人都走光了,她那师父幽幽开口,“你还想不想活了?”
“原本是不想活的,”见老头神色一变立刻改口,“但这不您来了,想死也难。”
“你昏迷了三日,”他沉吟道,“若是今日还不醒,我也无能为力。”
“许攸,你的名字是先帝取的,世子也是先帝封的,深山修行,一朝回京,是为了一道遗诏。”
“二十多年,你有多少日子,是为自己过的?”
“以后不会了。”
以后,她会为了自己活着的。
还有不少事情等着她做。
“岑家的人,如今安顿在何处?”
“他叫你别管,安心养病。”
这个他,看师父不满且嫌弃的神色,指的应该是宋知声。
“你挑男人的眼光可不怎么好,一点都不讲礼貌!”
他都多少年没有被人这样粗鲁地“请”去看病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有规矩!
果然。
“他只是太着急了,并非有意冒犯……”
意识到自己求情可能有反作用,她十分有眼色地不再说下去。
“你们成的这亲不作数,这些天别见面了,看到他就烦!”
“好吧。”许攸顺从道。
正好她现在也不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