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悔

闲容好不容易脱离皇室,如愿嫁给许攸父亲后,有过一小段幸福安稳的日子。

一切平静结束于她怀孕那年。

她身上的蛊虫无解,但会伴随着许攸出生。

在得知这一点后,他们对于是否留下这个孩子,产生了很大的分歧。

那时许攸已在她腹中三个月,原本对于新生命到来的喜悦被恐惧于担忧替代。

夫妻为此争吵过几次,最终闲容决定将孩子生下来。

他们费尽心思寻找解法。

恰逢朝野动荡,叛乱四起。

在拥明肃帝上位后,孩子出世,赐名攸。

而后洛阳叛乱,她执意留下岑氏最后的一支,携女留下,与丈夫分开,再无踪迹。

“我以为她会怨恨我,这个给她带来不幸的孩子。”

可是没有,记忆中的闲容,对她总是很温柔。

可这样的回忆却让许攸更加愧疚。

如果没有她这个拖累就好了。

“至于她留下岑家这些人,是因为师父你吧。”

许攸没有质问,只是平静地看着老人。

他怎么会专门云游到洛阳呢?还是在这个时候。

她从前不知秃头师父名姓,如今看来,应当是姓岑。

“您不是来救我的,您是来阻我的,”她偏头,压抑着咳嗽了两声,“您是要为他们求情吗?”

老者静默良久。

“我知道,你和你娘亲一样,都有一颗仁心。”

“我娘亲仁,是因为她爱天下,她不会伤害无辜。”

“这颗医者仁心,是您给我的。”

“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不是什么好人,是您一直将我待在身边,潜移默化。”

她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来是失望还是难过。

师父他老人家对于她要做的事情,一直持反对态度。

“可我还是要感谢您,”许攸抬头,报以微笑,“您从来不会限制我的自由,在山上的那些日子,我很开心。”

“你好好休息。”

老者双唇嗫喏,最后只留下了这么一句,缓缓离开。他走出房门,拿过侍女手中的扇子,亲自盯着煎药。

许攸再次醒来时,天已然黑了,屋内点着几盏灯,床边坐着一个人。

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是谁,许攸抬起手,让他将自己扶起来,靠在床头坐好。

“我做梦了,”

“梦到第一次蛊虫发作,我看到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面的我披头散发,瞳孔变浅,像个怪物。”

父亲死后,她整个人都变得十分古怪,越来越凉薄。

“我杀过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早在洛阳之前,早在去盛府之前,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她便开始杀人了。

“你是不是,一直都被我的表象欺骗了,岑闻遇见的,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宋知声遇见的,是一个心怀天下,忠君为国的女世子。”

“其实,我只是一个深陷泥沼的人,眼中从未有过国家大义,也从未有过百姓。”

“我回来,是因为想复仇,我帮过的人,做过的事,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天下太平,是我父母的愿望,我做那么多,只是希望他们泉下有知,能够安心。”

“其实我恨不得他们不是什么公主,什么侯爷什么将军,我只希望他们都好好活着。”

“我是不是自私?”

“我也晓得自己很虚伪,明明双手已经很脏了,还要装出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

“有时候我是真的很厌恶自己……”

宋知声任她靠着,静静地听她说。

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她骗了他,又将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可现在那些想要问的话却说不出口。

“你看啊,我说了那么多话,装得那么可怜,其实只是想要骗你几句安慰而已,是不是很过分?”

许攸抬头看他,眼中隐约可见泪光。

什么责备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心疼。

“你是最好的。”

宋知声轻抚她的侧脸,“无论怎样的你,我都喜欢。”

“可我说过愿意为你做一切事,为何偏要自己扛呢?”

不管是小时候,父兄庇护下天真善良的她,还是后来背负仇恨踽踽独行的她,尽管受到了那么多的伤害,对待别人,仍旧是很温柔的。

分明已经有了师父朋友,却还是愿意为了当初的承诺,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上京。

她把自己说得太不好了,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接受最坏的结果,对受到的背叛毫无怨言。

“抱歉。”

她不愿意他来,是担心他会难过,也担心他不忍下手。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害怕过?”

“有啊,很多次。”

诉苦不是她的习惯,她不愿意让身边的人担心。

可他一问,许攸便忍不住,想要将这许多的委屈都说出来。

“有次随着师父去义诊,遇到了流民,差一点就回不来。”

“后来自己下山历练游行,好几次生死一线。”

“盛府那次,是我第一次亲手杀人,激动之余,还有些后怕。”

“来洛阳之前,我也是有些怕的。”

“怕什么,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只有这句带着些微责怪,宋知声说完立刻道歉了。

“我怕,若是自己真的回不去了,你怎么办呢?”

“是啊,你若不在,我当如何?”

少有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候,长夜漫漫,许攸也不嫌弃他脏了,毕竟自己也是满身的苦药味,她让宋知声上了床榻,二人相拥而眠。

上京城。

小皇帝不知内情,在宫内急得发疯,许攸这边,则是一点都不着急回京。

“你当初杀了国师,便应当知,此蛊无解。”

“但有法子将它引出来。”

“母亲曾留给我一个黑玉石的坠子,数月前,我神志不清的时候,触碰此物,体内蛊虫便平静些许。”

“找师父看了看,说是要等师兄回来,一起研究几日。”

“我们就先安心在洛阳待着,等解了‘同生’,再回上京去。”

“你貌似不太高兴?”

“你不想解?”

“那就不解了,活到四十岁,其实也差不多。”

“胡说,子攸要长命百岁。”

许攸是真的觉得无所谓,若没有宋知声,她清理完洛阳这边,再将上京的事情安排好,之后便可以赴死。

断然不会苦苦寻找什么解法。

可这世上突然多了一个人,跟自己生死相连。

“是我令你困扰了,你若是不愿,我们可以不回上京。”

“我知道,你还是很喜欢周密的,不然也不会待在上京这么多年。”

“也不全是为了你,我还有那么大一座永安侯府在呢。”

“啊,难道我的美色在子攸眼中,还不如一座闲置的侯府?”

许攸成功被他逗笑了,对嘛,这才是宋知声。

“娘亲曾对我说,若是有一日要嫁人,不要像她一样,嫁给一个将军。”

太多的险境,太多的身不由己。

不够出色,会战死沙场,太过耀眼,会使旁人忌惮。

历朝历代的将军,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不过,宋知声,我会保护你。”

我的将军啊,我必然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我不会将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我不忠君,只忠于你。”

“那日同你说的,不是戏言。”

宋知声愿为世子,赴汤蹈火,不避斧钺,此志,白首不渝。

他不是忠臣。

“可我知道,子攸你,其实比任何人都要盼望天下太平。”

“你说,若是没有这些事,会不会好一些?”

娘亲和父亲便不会那么辛苦,宋知声也不会寄人篱下。

“你有没有想过,闲容公主,她其实不悔的。”

“什么?”这些天他们很默契地没有谈这个话题。

“若是没有‘同生’,不会有天下上百年的安宁。”

“她也不会住在望月楼,更不会遇见你父亲”

“不会上战场,不会生下你。”

“那你呢?你不后悔吗?”

“后悔。”

“对啊,你是有的选,其实你本应该在第一次见面就杀了我的。”

“后悔之前为何没有选择娶你。”

洛阳这边是风平浪静了,朝中对此事吵得激烈。

盛庭楹被她催着回去了,倒是不用许攸操心。

解蛊的事情也有了进展。

“如何?”

“有些复杂,我叫师父过来,让他亲自跟你说。”

好在许攸也懂些药理,不至于听不懂。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听完后,她若有所思。“先等一等。”

“等什么?这蛊虫多在你体内待一日都是隐患!”

面对不听话的病人,老头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

“我要,同他商议一番。”

“你,跟那个臭小子,你们俩……”

“你可别学习你娘亲啊,她那时没法子,你又不同,别想不开,男人嘛,什么样的找不到!”

他在许攸耳边念念叨叨,生怕她想不开,为了生孩子不要自己的身体了,民间许多妇人都这样。

“我定然是要解的,您别急,我只是要将这些都同他说清楚,免得将来闹得不太好看。”她还从没问过宋知声对于子嗣的看法。

“你清楚就好,自己的命最重要,什么情啊爱啊都是虚的。”他还是不放心,接着念叨。

许攸终于烦了,反问道:

“这就是我没有师娘的原因?”

“逆徒!”

说完摔门而去。

只是不能生育,已经比她的预想好了不少。

这些年,为了压制体内的蛊虫,她尝试了不少药物,甚至毒也用过,都是饮鸠止渴,她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清楚,有损伤是肯定的。

宋知声没有用药,一直是自己硬扛,虽然每次发作要比她痛苦些,但身体上应当没有太大的损害。

她并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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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人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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