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却有情

她一直都没有变,宋知声想。

看上去好似都放下了,一身散骨,却常年忍着病痛,返还上京,又奔赴洛阳。

她其实有的选,父母为她备好了后路,受封郡主,嫁往北疆。

那人他见过,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至今也还在等她。

可她偏不。

她原本可以过得轻松一些,可她没有那样选择。

她骨子里就是不驯的,不愿意受到拘束,可她又为自己架起了那么多框架,坚守着某种东西。

这样活着很累,却活得很漂亮。

“有时候,觉得上京那些贵女们说得没错,永安侯府许攸,可称君子。”

无关外貌衣着,无关礼仪行止,只因为一颗赤诚之心。

胜过世间多少男儿。

许攸听他说过那么多不着调的情话,都无动于衷。

可听了这样一番评价,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现在是否应当回赞一句?还是该说一番谦词?

最终,她只微微点头。

“唔,”欣然接受,“你说得不错。”还算有眼光。

许攸其实,早就不记得怎样真心与自己喜欢的人相处。

她无法作为一个普通的小孩长大,甚至连她的出生都是不受祝福,不被期待的。

从前只是一味对父亲还有兄长好,听他们的话,不让他们担心。

她生怕别人嫌她麻烦,不喜欢她。

所以即便是跟家人在一处,也隐约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是不好的,不值得别人喜欢。

进宫后,她将自己藏得更深。

或许是先帝教得太好,她看任何人,首先会想,应该怎么用,用在何时。

后来,不用先帝教,她已经会自己去找需要的人,也总有办法和他们打交道。

至于不需要的人,无视就好。

那段时间,仿佛占据她躯壳的是另外一个人,而自己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

看着别人对自己的假面欺骗,引导,利用。

有时候甚至觉得,操纵人心,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借着她的手,明肃帝清理了一批后宫的人。

她手上没有沾血,但她知道,自己早已不能算是好人。

后来跟着师父云游四方,施药救人,看遍了人间冷暖,便发现之前学的一套东西,压根用不上。

这世上有太多她不懂的,譬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她从先帝那里学来的,跟她后来看到的,似乎有所出入。

于是也渐渐接纳了自己,天下之大,人间百态,苦难重重,她之前遇见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时起,她便能心平气和地,认真平等地对待每一位来看诊的患者。

若不是有这样的身世,这样的血脉,或许,她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也未尝不可。

可她还是回去了,回到上京那个漩涡。

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熟悉。

原来学会的东西,即便不用,也早已深入骨髓。

不需要多费力便可以重新捡起。

她也有了一些朋友,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她待人和善,别人也同样以善意回报。

但是她不知道,原来即便不那么友善的样子,也是有人喜欢的。

她至今都不明白为何宋知声会喜欢她,不清楚,不明白的事情,她一定不会沾染,因为那太危险了。

美丽总伴随着危险,宋知声便是如此。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爱人。

闲容在世时,也很少表达过对她的爱意。

只是默默陪着她,受伤后给她上药,帮她缝补衣服,教她唱歌。

所以,对她而言,愿意陪伴,便是最好的表达喜爱的方式。

能毫无防备的,十分轻松地跟另外一个人待在一起,是很难得的。

迄今为止,只有父亲母亲,还有曾经的兄长,她是全然地信任和依赖。

松萝是小孩子,她也愿意纵着。

然而宋知声,是很不同的。

她并不信任他,甚至还时刻防备着,但内心总会生出一种莫名的依赖。

她原先以为是身上蛊虫的缘故,可是,闲容留下来的手札上说,这种蛊是不能惑人心智的。

越是相处,越是靠近,越是欣赏,越是怜惜,越是,喜欢。

对啊,是喜欢。

不是亲情,不是友情,是男女之情。

她其实早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不同的人应当如何结交,如何相处,如何投其所好又不招致反感。

只要她愿意,她能同很多人处好关系,毕竟她很会演戏。

世人皆爱纯良无害的人,她便将自己扮做君子。

温和守礼,进退有度。

可是,她的前二十四年,从未遇到过这种陌生的情绪。

她愿意跟宋知声待在一起,愿意陪他浪费时间。

不介意在他面前露出本性,甚至偶尔还很放肆。

这说明宋知声在她心里已经很重要了。

可她不知该如何表达。

所以顺着他,纵着他,盼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能明白的吧。

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些好像不够。

“宋知声,”许攸轻唤他的名字。

“做什么?”

“我很喜欢你。”

她的叛逆总是来得不合时宜,大多数时候,许攸都是无所谓的,她一直都很听话。

唯二的两次,一是不听父亲的劝,要到太学念书,一是父亲身亡后,不愿离开上京,执意留在宫中。

此后种种,都在她的规划之中。

承认自己喜欢上宋知声,则是又一次的冒险。

他不是最好的选择,又或者说,除却他,其余都是更好走一些的路。

可她不愿意。

“喜欢我,还要和别人成亲?”

很显然,还没有哄好。

“你记不记得,在太学初见的那日,”

“我从院墙上跳下来,你接住了我。”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她又小又轻,骨头硌人。

“你还被人用砚台砸伤了额角。”

看着就可怜。

“我跳下来的时候,原本是不相信你的,坚信自己会落到地面上,还护住了头。”

样子十分狼狈。

“那院墙并不高,我是笃定自己不会受什么伤,才敢跳的。”

“如若再高一些,我才不管什么面子,定然趴在上面等着人来救。”

“可若是如今你说出同样一番话,不论是院墙还是万丈高崖,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许多人对她许过承诺,闲容说要看着她长到十岁,父亲说好护着她到出嫁,兄长说要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先帝说会治好她的身体,让她平安顺遂地长大。

都没有实现。

所以她早就不相信别人的承诺了,她只相信自己。

唯有那日桃树下观望看戏的少年,戏谑着说会接住她。

便真的接住了她。

而后琴声断,心音乱,春如酒,棠梨入梦。

虽然之后种种都是刻意为之,心思各异,渐渐纠缠不清,但兜兜转转,到如今,命中注定也好,利用设计也罢,总归是分不开了。

粉身碎骨,也要葬在一起。

从前未尝情滋味,且行红尘无牵挂。

一朝心动,生忧患,生怖畏,生欢喜。

也想长留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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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人如玉
连载中十三间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