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鼎西餐厅洗手间冰冷的白炽灯光下,明颜语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陌生的未接来电,郑枢白清冽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蓝色U盘…银行流水…法律模板…像一串精准的代码指令,强行切入她混乱的思维。
她猛地拧开水龙头,刺骨的冷水再次泼在脸上,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混入廉价蕾丝衣领。
镜中的女人,细框眼镜后的眼神彻底变了。
温顺的假象被撕碎,一种冰冷的、近乎锋利的清醒浮现出来。
推开洗手间的门,暖黄暧昧的灯光和甜腻的香气重新包裹上来,却再也无法侵入她周身筑起的无形壁垒。
卡座那边,张翠芬正对着王鹏程赔着夸张的笑脸,唾沫横飞:“鹏程啊,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颜语就是害羞,心里可愿意了!回头阿姨好好教她,保证让她……”
“妈。”明颜语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破了张翠芬谄媚的表演。
她径直走到桌边,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瞬间僵住的两人。
王鹏程脸上还残留着猪肝色的余怒和一丝轻蔑,张翠芬则是一脸错愕和即将爆发的愠怒。
明颜语从帆布包里(那个印着“XX教育”的廉价袋子此刻在她手里显得格外有分量)拿出几张刚在餐厅前台付费紧急打印出来的A4纸,轻轻放在锃亮的桌面上。
纸张边缘还带着打印机滚轮的微热。
最上面一张,是清晰的银行流水截图。
张翠芬的名字下,近三个月赫然列着数笔大额支出:
XX奢侈品专柜 - ¥8,800
XX美容会所 - ¥3,200
XX棋牌室 - ¥5,000 (备注:明耀借款)
紧接着是明耀的游戏充值记录,密密麻麻,单月累计近两千元。
最后是明颜语过去两年转账给张翠芬的电子凭证汇总,总额旁边用红笔圈出一个数字:¥56,300。
“王先生,”明颜语的目光转向王鹏程,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道数学题的解法。
“基于《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三条,家庭成员间应当敬老爱幼,互相帮助,但禁止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包括经济控制与剥削。”
她指尖点了点那些凭证,“这些是我工作以来转账给我母亲的记录,远超法律规定的子女赡养义务标准。
而同期,我母亲拥有稳定的退休金,且消费水平,如您所见,远高于本地人均。
我弟弟明耀年满二十,有劳动能力却无业,沉迷游戏,其消费部分亦由我变相承担。
根据《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七条,成年子女不履行赡养义务的,缺乏劳动能力或者生活困难的父母,有要求成年子女给付赡养费的权利。
但显然,我母亲不符合‘缺乏劳动能力或生活困难’的法定条件。”
王鹏程张着嘴,眼睛在那些刺眼的消费记录和明颜语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脸上来回扫视,表情从轻蔑到震惊再到茫然,像一台突然宕机的电脑。
“至于您,”明颜语的目光移回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的张翠芬身上,抽出了第二份文件——《关于请求依法驳回张翠芬女士不当索取财物行为的说明》。
打印稿的最后,附有《人身安全保护令》申请指引的链接二维码。
“基于您长期的不当索取行为,对我造成严重精神压力和财产损害,我已保留所有证据。
这是正式的法律声明,要求您立即停止一切索要钱财、干涉婚姻自由及威胁恐吓的行为。
如果再有类似今晚的强迫相亲、言语威胁或肢体伤害。”
她的目光扫过张翠芬还残留着掐痕位置的大腿。
“我将依据《反家庭暴力法》和《妇女权益保障法》,立即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并保留追究您法律责任的权利。”
张翠芬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她猛地抓起桌上的红酒,似乎想泼向明颜语,手却抖得厉害,猩红的液体洒了自己一身。
她指着明颜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你…你个白眼狼!反了天了!我养你这么大……”
“您养我?”明颜语打断她,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从初中开始,我的学费是助学贷款,生活费靠奖学金和打工。
大学四年,我在您那里的总支出是零,而您从我这里拿走了五万六。
需要我帮您算算利息吗?按同期LPR。”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锥,将张翠芬所有虚假的控诉钉死在耻辱柱上。
王鹏程终于回过神来,他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看也不看一身狼狈的张翠芬,抓起自己的手包,脸色铁青地挤出几个字:“阿姨,这事…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们家可不敢要这样的…这样的…”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狠狠瞪了明颜语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餐厅。
张翠芬彻底崩溃了,瘫坐在椅子上,昂贵的红酒渍在她新买的衣服上洇开,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她指着明颜语,哭嚎起来,声音尖利刺耳:“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两万块啊!王阿姨的媒人钱!你个丧门星!赔钱货!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掐死你!”
明颜语静静地看着她歇斯底里的表演,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下,最后一丝名为亲情的涟漪也彻底平息了。
她拿起桌上那份属于自己的法律声明,将蓝色U盘小心地收回口袋。
帆布包挎上肩膀,廉价布料摩擦过椅背的声音,在张翠芬的哭嚎声中,像一声微弱的叹息,又像一道决绝的句点。
“账单我会结。”
她留下最后一句,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转身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暖黄光晕。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一步步走向门外湿冷的、却无比自由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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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握手楼顶楼的黑暗,比餐厅的灯光更令人窒息。
哑叔枯枝般的手指,不再描摹叶脉上的“四”字。
他佝偻着背,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面前摊开一个边缘磨损的旧笔记本。
借着远处“云顶”那巨大霓虹招牌投射过来的、变幻不定的微光,他用一截烧焦的炭条(大概是楼下小贩遗弃的),在粗糙的纸页上,艰难地画着。
线条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惊人的执拗。画面上方是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霓虹招牌轮廓,下方是一个小小的、穿着可笑白裙子的女孩剪影。
女孩面前摆着几张纸,纸上有几个歪斜的、但异常清晰的符号:¥56,300
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被炭条反复描黑的符号:§。
在女孩剪影的对面,是一个瘫坐在地、身上被涂了大片污渍的肥胖妇人剪影。
妇人张着嘴,嘴里画着几个尖锐的、代表哭嚎声的锯齿状符号。
哑叔画得很慢,很专注。
炭条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几乎被楼下传来的麻将声和叫卖声淹没。
他左手那根畸形弯曲的小指,紧紧抵着纸页边缘,随着炭条的移动而微微颤抖。
画完最后一笔,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代表法律的“§”符号,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念诵一个久远的、早已被遗忘的咒语。
夜风吹过,楼顶那盆枫树苗唯一的那片嫩叶剧烈地摇晃着,叶脉上那个“四”字刻痕,在微光下显得愈发清晰,像一道永不磨灭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