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出租屋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楼道里混杂着霉味和廉价香精的空气，也暂时隔绝了身后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明颜语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帆布包掉在脚边，那个蓝色的U盘从口袋里滑出，落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在死寂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只有一种被抽去灵魂的虚脱感，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西餐厅里张翠芬尖利的哭嚎、王鹏程仓皇逃离的背影、红酒污渍刺目的红……像破碎的幻灯片在眼前疯狂闪回。
她摘下细框眼镜，疲惫地揉着酸胀的眉心。镜片后的世界一片模糊，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不再是张翠芬的疯狂轰炸，而是一个沉寂许久的大学班级群。一条@所有人的信息跳出来：
「@全体成员校友企业‘智创未来’急招英语流利的技术文档翻译，日结，待遇优厚！地点：科技园B座7楼。联系人：郑工。」
郑工？郑枢白？
明颜语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昨晚便利店昏暗灯光下那张干净疏离的侧脸，手腕上晃动的褪色平安结，还有隔着电波传来的、精准如代码的法律指令……清晰得不可思议。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陌生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郑师兄，我是明颜语。‘智创未来’的翻译兼职，我符合要求。谢谢你的U盘。」
指尖在发送键上停顿了几秒，最终按了下去。没有多余的客套，像他昨晚的风格。
几乎是立刻，手机屏幕亮起，回复简短到极致：
「明早九点。带电脑。」
科技园B座7楼，“智创未来”的LOGO简洁冷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钢筋水泥森林的全景。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电子元件和新装修材料混合的独特气味。
明颜语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帆布包里装着用了四年的旧笔记本，站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精密仪器的原始零件。
前台指引她到一间小型会议室。推开门，郑枢白正背对着她站在一块巨大的白板前。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牛仔裤，依旧是那副干净利落的模样。
白板上写满了复杂的算法符号和英文术语，旁边还画着几个结构精巧的机械臂草图。
他左手习惯性地摩挲着手腕上那根褪色的平安结，右手握着马克笔，正专注地标注着什么。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明颜语，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落在她肩上的帆布包上，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
“坐。”他指了下会议桌对面的椅子，自己则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句寒暄。
“项目是翻译‘追光者’系列机器人对欧美市场的产品说明书、用户手册及部分核心专利摘要。
要求：专业术语精确，语言符合技术文档规范，本地化处理到位。
日薪800，完成当日结算。有问题吗？”
他的语速平稳清晰，像在宣读一份技术规格书。
明颜语定了定神，拿出笔记本：“没问题。郑师兄。”
她顿了一下，还是补充道，“昨晚…谢谢你。”
郑枢白敲击键盘的动作停了一瞬，目光从面前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抬起，落在她脸上。
那眼神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
“证据链的逻辑自洽，法律条文引用精准。反击有效。”他像在评价一段运行良好的代码，“但防御体系有漏洞。”
明颜语一愣。
郑枢白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调出一个文件夹，屏幕转向她。文件夹命名简单粗暴
「MYY_Defense_Upgrade」。
里面是几个文档：
1. 《网络舆情监控与反制策略》.pdf（内含关键词抓取、证据链云端存储教程）
2. 《亲情PUA话术拆解与应对数据库》.xlsx（张翠芬经典语录及法律/逻辑反击模板）
3. 《个人财务防火墙搭建指南》.txt（独立账户、信用保护、收支加密记录工具推荐）
4. 《安全屋预案》.doc（紧急联系人、备用住所、防骚扰取证设备清单）
“张翠芬女士的报复行为概率为87.3%。”
郑枢白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物理定律。
“基于其过往行为模式分析：损失厌恶（媒人钱未得）、面子受损（相亲失败公开）、控制欲受挫（你脱离掌控）。
攻击方式预测：舆论抹黑（亲戚圈/网络）、持续骚扰（电话/上门）、道德绑架升级（利用‘孝道’施压）。”
他点开《网络舆情监控与反制策略》，里面详细列出了几个本地生活论坛、短视频平台的关键词订阅设置，甚至包含一个简易爬虫脚本，用于自动抓取含“明颜语”、“白眼狼”、“不孝女”等关键词的负面信息。
“为什么帮我？”她终于问出了口，声音有些干涩。萍水相逢，他给的已经远远超出一个“校友”的范畴。
郑枢白沉默了几秒，左手无意识地又摩挲了一下那根平安结。
他的目光似乎飘向了窗外钢筋水泥森林的深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丝：“我七岁那年，我爸为救三个溺水的人死了。成了英雄。”
他顿了一下，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葬礼后，我婶婶抱着我哭，说‘以后婶婶就是你妈’。
人前，她夸我‘懂事’，是‘英雄的儿子’。
人后，她说我是‘扫把星’，克死了我爸，吃她家的用她家的。
我奶奶的退休金，被她‘代为保管’。”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明颜语，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静。
“识别虚伪，建立防御，是生存本能。你只是缺一套趁手的工具。”
他敲了敲笔记本屏幕上的「MYY_Defense_Upgrade」文件夹，“这些，就是工具。”
城中村握手楼的楼道，弥漫着比往日更浓重的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
哑叔佝偻着背，一步步艰难地爬上顶楼。他的左手紧紧捂在胸口，那里似乎揣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走到家门口，他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门板上，被人用红色的喷漆，狰狞地涂满了歪歪扭扭的大字：
白眼狼！
不孝女去死！
赔钱！
门缝底下，塞满了辱骂诅咒的传单，上面印着明颜语那张学生证照片，被恶意P上了“不孝”、“娼妓”等字眼。
哑叔枯枝般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推开门。狭小昏暗的屋里一片狼藉，唯一的小桌子被掀翻，他的旧笔记本被撕得粉碎，散落一地。
那盆他视若珍宝的、放在窗台边的瘦弱枫树苗，被连根拔起，可怜兮兮地扔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唯一的嫩叶被踩得稀烂，叶脉上那个模糊的“四”字刻痕，彻底消失了。
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捧那株奄奄一息的幼苗。
左手一直紧捂的胸口衣襟散开，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小册子，掉落在沾满泥土和碎叶的地面上。
册子很旧，边角磨损，里面夹着几张泛黄的剪报，标题依稀可见：《法律援助惠民生》、《反家暴法正式实施》。
哑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本《宪法》，又看看手中濒死的枫树苗，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悲怆的扭曲。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窗外，“云顶”餐厅的巨大霓虹招牌依旧在不远处闪烁着冰冷而炫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