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咖啡的酸涩混着便利店里关东煮经久不散的咸腻气味，顽固地附着在明颜语的鼻腔里。
她坐在出租屋唯一一把嘎吱作响的塑料椅上，面前的小书桌几乎被摊开的记账本和翻旧的《民法典》占满。
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母亲张翠芬的名字下方，一行新信息：
「王阿姨把相亲定在明晚七点‘云顶’西餐厅！人家王鹏程可是公务员，有房有车，错过这村没这店！记得穿那件白裙子，显乖！」
明颜语指尖冰凉。那件“显乖”的白裙子，是去年生日张翠芬硬塞给她的，腰身刻意收得窄小，领口缀着廉价的蕾丝花边，穿上活脱脱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记账本摊开在最新一页，墨迹未干，清晰地记录着刚刚收到的家教课时费：
李浩家，2小时，1000元。
旁边紧跟着一行鲜红的支出记录：
助学贷款还款，1500元。
她闭上眼，郑枢白手腕上那根褪色的深蓝平安结，在潮湿雨夜中晃动的轨迹，意外地清晰起来。
还有那盒温热的牛奶，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奢侈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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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顶”西餐厅的灯光是精心设计的暧昧暖黄，水晶吊灯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锃亮的银质餐具上。
空气里漂浮着牛排的焦香和甜腻的香水味。
明颜语穿着那件束手束脚的白裙子，坐在柔软的卡座里，感觉像被塞进了一个不合身的精美包装盒。
对面的王鹏程，一身熨帖的藏蓝西装，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慢条斯理地切着五分熟的菲力，刀叉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目光却带着评估货物般的挑剔，在明颜语身上来回扫视，最终停留在她因为裙子紧绷而微微显露的锁骨线条上。
“明小姐在XX教育做家教？”
他放下刀叉，端起红酒抿了一口，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心”。
“这工作不稳定啊。女孩子嘛，还是找个安稳的，相夫教子最重要。我妈说了，她退休了能帮我们带孩子，你生两个就行，最好都是儿子。”
明颜语捏着水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只是拿起餐巾，轻轻沾了沾嘴角，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
“王先。”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
“《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第五十一条明确规定，妇女有依法生育的权利，也有不生育的自由。生育几个孩子，什么时候生，是夫妻双方共同决定的权利，并非单方面义务，更不是对上一代的‘任务’交付。”
她顿了顿，看着王鹏程瞬间僵住的脸，“另外，我对您母亲未来可能的‘帮助’深表感谢，但育儿首先是父母的责任。这一点，相信《家庭教育促进法》您也有所了解？”
王鹏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刀叉“哐当”一声掉在盘子里，引来邻座侧目。
“你…你什么意思？跟我**律？我妈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听她的有错吗？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他声音拔高，带着被戳破的恼羞成怒。
张翠芬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明颜语大腿一把，脸上堆起谄媚的笑：“鹏程啊，你别生气！颜语这孩子就是轴，读书读多了，不懂事！阿姨回去说她！生孩子的事好商量，好商量！”
她转向明颜语，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威胁，“死丫头！你敢搅黄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人家王阿姨说了，成了给两万媒人钱呢！”
明颜语大腿的疼痛尖锐，心却像沉进了冰窟。
王阿姨？媒人钱？原来如此。
她看着母亲那张写满了贪婪和算计的脸，又看看对面那个被“妈宝”思维浸透的男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猛地站起身，白裙子的廉价蕾丝刮过椅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礼貌，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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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手间冰冷的白色瓷砖墙贴着额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细框眼镜后的眼神却燃着两簇压抑的火。
她拧开水龙头，冷水狠狠扑在脸上，试图浇灭那股从胃里翻涌上来的恶心感和屈辱感。
张翠芬的贪婪，王鹏程的愚昧，像两只黏腻的手扼住她的喉咙。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以为是张翠芬的夺命连环call，烦躁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她划开接听。
“明颜语？”清冽平稳的男声，带着一种奇特的、能穿透嘈杂背景音的清晰质感，像敲击键盘时的笃定音节。
是郑枢白。
明颜语一愣，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听好，”郑枢白的声音没有任何寒暄，直奔主题，语速略快却条理分明。
“你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最下面压着一个蓝色U盘。里面有个文件夹，命名‘LX_VS_ZCF’。”
他报出一串复杂的字母加数字组合，显然是密码。“打开它，里面有张翠芬女士近三年银行流水截图、明耀的游戏充值记录、以及你历年转账给她的电子凭证。
文件最后附有《关于请求依法驳回张翠芬女士不当索取财物行为的说明》模板和《人身安全保护令》申请指引。打印出来，现在拿出去。”
明颜语的心脏像被重锤击中，瞬间忘记了呼吸。
他怎么知道？抽屉？U盘？银行流水？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郑枢白的声音像冰冷的代码指令，清晰无误地输入。
“另外，”郑枢白的声音顿了顿，背景似乎有轻微的键盘敲击声。
“根据你记账本上本月12日的记录，李浩家教费1000元，助学贷款还款1500元。
根据国家统计局本地人均消费支出数据及助学贷款还款豁免政策精神，结合你提供的个人收支情况，你有充分理由拒绝超出合理限度的亲属索取。
法律依据是《民法典》第1026条，关于禁止借婚姻索取财物以及家庭成员间扶养义务的界限。
证据链在U盘里。现在，拿着东西出去。”
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作响，像急促的心跳敲在耳膜上。
明颜语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恶心和屈辱，被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震惊和某种奇异力量的激流冲散了。
她深吸一口气，抹掉脸上的水珠，镜中的人眼神已然不同。温顺的假象彻底剥落，露出内里冷静坚硬的骨骼。她整理了一下那件可笑的白裙子，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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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握手楼的楼顶，夜色比“云顶”餐厅厚重得多。
哑叔佝偻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粗糙的手指间捏着一小截枯枝，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借着远处“云顶”巨大的霓虹招牌投来的微弱、变幻的光，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写着什么。
地上歪歪扭扭的痕迹，是两组数字：
1000（家教收入）
1500（助学贷款）
枯枝在“1500”下面狠狠划了一道，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破水泥表皮。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这两组数字，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左手那根畸形弯曲的小指，在昏暗的光线下，神经质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头，望向“云顶”那炫目却冰冷的光源方向，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对谁低语，又像是在诅咒这吸血的世道。
夜风吹过楼顶那盆瘦弱的枫树苗，唯一那片嫩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叶脉上那个模糊的“四”字刻痕，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