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城中村自建房的铁皮屋顶上，像一千面破锣同时被敲响。
明颜语缩在八平米出租屋的角落，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眼底的疲惫。
聊天框里，母亲张翠芬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往外蹦，带着不容置疑的感叹号。
「颜语！下个月你弟弟明耀报雅思冲刺班，学费一万二，你赶紧打过来！」
「王阿姨介绍那男孩多好，本地人三套房！你再不相亲人家就找别人了！」
「当姐的要有当姐的样子！全家指望你呢！」
明颜语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瞬间照亮贴在墙上的英语专业八级证书，也照亮证书下方密密麻麻的记账。
家教课时费、翻译稿费、助学贷款还款计划，每一笔都浸着汗。
她168cm的个子在低矮的出租屋里显得格外局促，黑发用一根旧铅笔草草绾起，细框眼镜后，温顺的假象裂开一道缝，泄出冷光。
“当姐的样子？”她低声重复，唇角扯出没有温度的弧度。
手机被反扣在掉漆的小书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桌上摊开的《民法典》边角卷起，重点标记的段落正是“亲属间借贷举证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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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两点，“书香雅苑”高档小区。
明颜语按响门铃，脸上已挂起无可挑剔的温婉微笑。
开门的女人一身名牌，眉梢却吊着挑剔：“明老师是吧？我们家浩浩可聪明了，就是坐不住——哎哟小心！”
一个变形金刚模型擦着明颜语的额角飞过，重重砸在玄关壁画上。
十岁的李浩盘腿坐在真皮沙发上，手机游戏音效震天响，眼皮都没抬。
李太毫不在意，尖利的嗓音盖过游戏背景音：“一小时五百块呢明老师！可得让他这月考进全班前二十！”
明颜语深吸一口气，笑容纹丝不动，声音清亮亲和：“李太太，教育是双向奔赴。课堂纪律是学习的前提，您说对吗？”
李太涂着鲜红甲油的手指一顿，正要发作，明颜语已变魔术般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蓝色绒盒。
“浩浩喜欢机器人？老师带了个新朋友。”
盒盖弹开，一个结构精巧的微型机械狗“咔哒”一声立起，齿轮转动，稳稳走到茶几边缘，对着李浩的手机屏幕“汪汪”叫了两声。
游戏音效戛然而止。
李浩的视线终于从屏幕拔出来，第一次正眼看向明颜语。
“想让它翻跟头吗？”
明颜语微笑，指尖在手机APP上轻点。
机械狗应声后空翻，稳稳落地。李浩眼睛发直。
趁男孩全神贯注摆弄机械狗，明颜语转向面色稍霁的李太，声音压得又轻又稳：“李太太，浩浩非常聪明。但根据儿童心理学，专注力训练需要家校配合。”
她点开手机里一份PDF，“这是我整理的《家庭行为契约范本》，明确奖惩机制。比如，”她指尖划过一行加粗字，“完成作业后获得半小时游戏时间——而非现在这样无限制使用。”
李太凑近屏幕，鲜红的嘴唇微微张开。明颜语继续道：“契约需要双方签字，父母以身作则。比如您先生，”她目光扫过玄关处散落的男士皮鞋和烟灰，“回家后手机放入指定盒子，专心陪伴孩子一小时。” 李太的脸瞬间涨红。
“你什么意思？指责我们不会当父母？！”女人声音陡然拔高。
“不敢。”明颜语笑容依旧温和，镜片后的目光却冷静如尺。
“只是陈述专业建议。一小时五百块，买的不该是保姆，而是解决方案。您儿子需要的是行为矫正师，不是家教。”
李太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所有声音堵在喉咙里，脸一阵红一阵白。
明颜语不再看她，转向终于放下手机的李浩，声音切换成循循善诱的模式：“浩浩，和狗狗一起学五个新单词，它就表演个绝技，好不好？”
明颜语打开英语绘本，心里无声默念：用专业筑墙，以魔法打败魔法。
家教结束，暴雨初歇。
明颜语走出空调强劲的豪宅，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城中村特有的、混杂着食物馊味和廉价香精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拐进街角24小时便利店，只想买瓶最便宜的矿泉水。
“滴！微信到账，一千元！”
突兀的电子女声在安静的小店里格外刺耳。
明颜语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灰色连帽衫的高瘦身影正收回手机。
那人站在冷柜前，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微抿的唇透着一丝疏离。
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付款的动静，只专注地看着冷柜里所剩不多的三明治。
左手手腕上，一根褪色发旧的深蓝色平安结随着他挑选的动作轻轻晃动。
明颜语认出他。郑枢白，计算机系传说中的学神。大学四年，他的名字总出现在各类竞赛获奖名单最顶端，独来独往，像一株长在雪山之巅的冷杉。
郑枢白似乎察觉到视线，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明颜语，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半秒，又落在她手里攥着的、印着“XX教育”的廉价帆布包上。
没有任何寒暄，他伸手从冷柜里拿出两份三明治，走到收银台前，将其中一份和一盒常温牛奶推到明颜语面前。
“补充点能量。”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敲击键盘时发出的稳定音节，“李浩家，不好对付。”
明颜语愣住了。他怎么知道她刚才在李家？
郑枢白已经扫码付了钱，拿起自己那份三明治。“你包里，”他指了指她敞开的帆布包口，露出里面那个蓝色的机械狗控制盒，“‘追光者三代’微型机器人。我做的毕设原型机。”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它翻跟头的程序有0.3秒延迟，下次升级会修复。”
说完，他转身推开便利店玻璃门，身影迅速融入湿漉漉的夜色里。
明颜语站在原地，手里拿着温热的牛奶和三明治，便利店的冷气混合着食物微弱的香气包裹着她。
郑枢白身上那股极淡的、像是雪松混着机油的味道似乎还在鼻尖萦绕。
她低头，看着帆布包里安静躺着的蓝色机械狗控制盒。原来是他做的。
便利店的灯光在她细框眼镜上反射出一点冷光。她撕开三明治包装，咬了一大口。
手机屏幕在包里执着地亮着，母亲张翠芬的名字疯狂闪烁。
明颜语没看，只是咀嚼着，目光透过沾满水汽的玻璃门，望向外面被霓虹灯切割得光怪陆离的雨夜。
那根褪色的平安结，在郑枢白清瘦的手腕上晃动的样子，莫名地在她疲惫的脑海里留下了一道清晰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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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深处，一栋外墙爬满霉斑和杂乱电线的握手楼楼顶。
哑叔佝偻着背，站在锈迹斑斑的铁皮水箱旁。
他左手握着一把豁了口的旧剪刀，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畸形地弯曲着，尤其是小指，以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向内勾着。
昏黄的路灯光艰难地爬上楼顶，照亮他脚边一盆半枯的枫树苗。
他沉默地、近乎虔诚地修剪着枯枝败叶，动作缓慢而专注。
剪刀钝刃刮过枝干的“嚓嚓”声，在雨后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他动作顿住。
布满皱纹的眼皮抬起，浑浊的目光投向远处被霓虹点亮的“书香雅苑”小区方向。
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枯枝般的手指抚过枫树苗唯一一片尚显嫩绿的叶子，指腹在那细弱的叶脉上，一遍又一遍，描摹着一个模糊的、像是“四”字的痕迹。
夜色如墨，沉沉地覆盖下来，将他和他守护的那点微末绿意，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