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的确不能再拖下去了,今日还有寡淡的肉汤喝,明日也许连肉汤也不再有了。
但是钟长荣的话,让沈阴阴听出了几分蹊跷,她挑眉:“钟先生这话的意思……好似不像表面那般简单。”
“沈娘子所言不错。”钟长荣坦然承认,目光紧盯着坐在上首的姜凝曜,语气严肃:
“洛维明善兵法 ,阿史德部有了他是如虎添翼,但我想要殿下一句实话,这几次的交手,是真的使出全力了?洛维明的排兵布阵真的破解不了吗?”
这样的问题,沈阴阴从未想过,她也一样顺着钟长荣的目光看过去。
姜凝曜坐在帏帐正中央的位置,身后是一面镂空木雕的隔断,隔着里间安寝的地方。褐红色的木雕将他的脸映的沉静淡漠,棕褐的双瞳坦然的接受着他们二人的打量。
他忽然扯开嘴角笑了一下:“洛维明厉害,却不是神。更何况、天下间就没有攻破不了布阵。”
这便是承认了。
“为什么?”在此之前沈阴阴怎么也想不到,战事焦灼难分胜负,这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缘故。
眼下寒冬难过,军粮也一日日不足,为何不将突厥人早早击退,反而……拖延战事呢?
不止是沈阴阴想不明白,钟长荣也想不明白,其实他一开始也未曾发觉不对,直到前些日子阿史德部又胜了卢龙军一场,他复盘之前的几场对战,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两军交战,起初多为互相试探底细和战略,而后才开始进行真正的较量,而胜负成败也多在这几场中能看出端倪。
钟长荣此前在沧州与洛维明有过交手,对他有些了解。他能看出洛维明的布阵的确是用了真本事,而姜凝曜…..看似用心,但背后却藏着力。
此番战事,如拔河一般,今日我胜一场,明日你胜一场,故而才像是拉锯战一样,遥遥无期。
姜凝曜身子向后,靠坐在椅背,单手摆弄着蹀躞带上的青红玉葫芦,他没穿战甲,只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双襟靛青祥云澜袍子,褪去了以往的青涩,成就了更内敛的沉稳。
沈阴阴看着他,这才惊觉,他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姿态肆意,不羁张扬的富贵闲散王爷,而是手握七万卢龙军的幽州节度使。
他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周身便散发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这股气势,何闻英身上有,慕容桓身上也有
姜凝曜指尖划过玉葫芦冰凉的表面,不抬头,反问钟长荣:
“先生觉得如今大酆局面如何?”
钟长荣一愣,默了瞬息,还是开口回答道:
“支离破碎。且不说北地单于府和幽州被突厥外族所入侵,只论德顺这些年私挖矿山冶炼兵器,养病造反导致多地山体塌陷,朝廷接连救灾,国库空虚。”
“更何况,德顺为了更好的拿捏朝臣,打着为安康帝炼制长生丹的旗号,大肆敛财,在地方,朝堂上安插奸诈小人,纵容他们贪污腐化……这些人不知有多少,是查都查不出来的….”
说到此处,钟长荣连连叹息。学艺十年有小成,二十年为大成,三十年精通,即便是再没天赋,穷极一生的时间去钻研,也会达到旁人达不到的高度。
而德顺,将这一生的时光全部都用于怎么摧毁大酆江山,他所犯下的罪恶,为人所知的不过是因为他想表露出来,还有许多未曾为人所知的藏在暗处,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忽然跳出来作乱。
姜凝曜笑笑:
“是阿,支离破碎!所以,圣人登上皇位之后,想要收拾这些麻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甚至可以说是焦头烂额!”
“难道殿下就是因为这样,才把帝位让给了安王?”钟长荣捋着胡须,目光中带着探究。
钟长荣,周通城,还有慕容桓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姜凝曜是奔着帝位去的,可最后他竟然让安王坐上了龙椅。
慕容桓不愤,姜凝曜好几次登门,他都避而不见。
如今钟长荣再度问起,只怕也对姜凝曜之前的解释心存疑虑,趁眼下想要出一个真切的答案。
姜凝曜却没正面回答,反而说起了当今昭和帝:
“外族入侵,国库空虚,朝臣**,所以圣人才需要我和舅舅对抗突厥,才需要柳风从,韩惟仁这些年轻臣子对抗旧臣权贵。可若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时日一久,圣人对我,对远在陇南的楚王,还会如眼下这般宽待吗?”
钟长荣心猛地一沉,一股寒凉自脚底一直涌上喉咙,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所以,你担心卢龙军真的击退了突厥人,只怕会提前引来圣上的忌惮?”沈阴阴坐在一旁的木凳上,她虽面色平静,可心里的冲击并不比找钟长荣少。
当日的安王与姜凝曜联合起来,又拉着楚王一起,才将阻止了当日的‘德明之祸’,可如今的安王不再是安王,而是圣上。
自古帝王多疑,如今的形势,即便是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也一定会忧心忡忡,昭和帝有所顾忌,也是再正常不过。
只能说,身份不同,立场也不同,彼此各有难处。
又或许,眼下便已经有了猜疑,容侧妃还留在酆都城,姜凝曜这次回北地,本想带着容侧妃一齐走,但昭和帝却说战事凶险,容侧妃年岁渐大,还是留在酆都城调养的好,也能与徐皇后做个伴儿。
姜凝曜手中的玉葫芦已经变得温热,语气却冷得很:
“德顺智多近妖,也许当日天德军全军覆灭后,他就猜到了这样的结局。不管登上皇位的人是谁,太祖留下的卢龙军,还有我,都会是新帝的心腹大患。”
钟长荣有些急促的发问:
“那殿下为何不自己登上那个位置……”
话说到一半,他便住了口,正如先前姜凝曜所说,如若没有联手安王和楚王,但凭卢龙军兵力是抵御不了天德军的,那一日不联手,天德军会把酆都城所有人都杀个精光。
更何况,就算姜凝曜以卢龙军为优势登上帝位,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安康帝再如何也做了二十多年的帝王,除非把安王和楚王都杀了,不然他就算是坐上这个位置,不止群臣反对,也堵不住百姓的悠悠之口。
“即便我不顾宗法强登上帝位,那么幽州之乱谁来平息?换个人主导卢龙军,我能安心?可若我御驾亲征,朝堂上又岂会安分?外忧未解,又添内乱,德顺算得太准了,这一局没有人是赢家。”
姜凝曜的话让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沈阴阴看着钟长荣耸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双眼失了神,口中喃喃:
“这一局赢不了……赢不了呐……”
沈阴阴想,也许谋算聪颖如钟长荣也会震撼于世间竟有德顺这般智多近妖之人,他算得准,算得狠,把人心摸透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恨他。
夜凉如冰,呼吸之间便有一团团的哈气往外跑,巡夜的士兵整齐罗列的脚步声在帏帐外有规律的走近,再走远,如此反复。
盆里的水热气氤氲,将视线都熏得朦胧,沈阴阴拿着帕子打湿,擦拭着身体。
他们驻扎的地方不远处就是一条大河,趁着如今还没冻冰,沈阴阴特地提前准备了两桶热水用来洗浴,若是等天气再冷一点儿,只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没过一会儿,她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出净房,入目所及是还在上首盘坐处理公务的姜凝曜。
桌上点着两盏油灯照明,其余的地方都暗沉沉的,沈阴阴看着他微微拧起的眉头,专注的神色,仿佛之前那个浪荡不羁的煜王,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沈阴阴正看着他出神,便见他抬起头来。眸光闪过一抹笑意,而后又转变为担忧,对着她招手:“过来。”
才走到近处,便被他长臂一拉,跌坐在怀中,四面八方皆涌来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雪松香。
温热的手握住她冰凉的肩头,姜凝曜下巴搭在她的颈窝处,闻着发间的水汽:
“怎么不多穿一点儿?小心着凉。”
呼吸喷洒在脖颈,沈阴阴觉得有些痒痒的,却没躲:
“已经过了子时了,我留了一桶热水给你,你去收拾洗漱一番也早点睡,这两日突厥人那边安静的反常,只不定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你总得有精力应对。”
姜凝曜却是不撒手,缓缓闭上眼睛,脑袋的重量都通过下巴抵在沈阴阴的肩膀处:“再歇会儿…..缓一缓……”
她知道他疲累,微微直起身子,让他倚靠的更舒服些。
姜凝曜闭着眼睛,沉浸在这短暂舒适的休憩中,忽然他听见沈阴阴问:
“其实,不管德顺如何,你从心底里就不想坐那个位置对不对?你不愿意对不对?”
耳边的呼吸轻轻一顿,随之而来的是良久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阴阴的头发已经干了大半,她听见姜凝曜开口,是反问,却不是回答。
“你也不愿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