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像是刀子，但凡有一点儿露出来的皮肉，必定会像刀子一样刮的生疼，没一会儿就涨红麻木起来。
篝火上的铁釜中冒着热气还有肉汤的香味儿，小小的帐篷里挤满了闻香而来的将士，都等着吃上这一口。
军中伙夫往里面撒上一把盐巴，正待高喊一声‘开锅’，抬眼朝着帐篷门口一瞧，硬生生把那一声憋回去了。
来人身量不高，一块布将脑袋围的严严实实，铠甲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并不合身，可谓是有些奇怪。
可众人瞧见她来，自觉让出一条路，恭恭敬敬的低下头去。
沈阴阴带着一身寒气，摘下用羊毛编织的帏巾，一张脸被冻的通红：
“我去给殿下他们送饭。”
伙夫连连点头：“早就备好了，就等着这锅汤煮好了……”说着，便催促着身后的妇人，语气不耐：“你倒是快点儿呐！”
叶四娘被他一说，手上的动作更快，忙将刚盛出来的一盅热汤连带着几个胡饼放入食盒中，递给沈阴阴。
再看蹲在地上填柴火的，正是乔大虎。曾经的黑虎寨寨主夫妻在卢龙军的伙房中打杂烧火，说出去只怕要惊掉人的下巴。
二人先前被沈阴阴审问，被吓的不清，尤其是叶四娘，浑浑噩噩，嘴里一直念叨着她儿子‘彘儿’的乳名。本以为人就这样疯了，可后来南叔闲来无事，拿他们当练手的针灸铜人。
到底是神医，几针扎下去，人倒是清醒不少。但不能杀，又不能放，就只留在军营中打下手，鉴于他们山匪与突厥勾结的前科，上阵杀敌是不可能了，留在伙房帮忙是正正好好。
沈阴阴刚接过食盒转身要走，叶四娘便忙将人叫住：
“夫人，不，王妃，我我…我们什么时候能见着彘儿？”
虽然还未正式定礼成亲，但军中众人皆知，沈阴阴就是板上钉钉的煜王妃，幽州节度使夫人！
“如今战事未平，咱们所在的地方才是最危险的。你俩个把孩子藏的地方安全得很，不会有事的。至于….放你们夫妻回去见孩子，战事如此焦灼，你自己觉得呢？”
叶四娘几乎是要哭起来，她当然知道不可能，有先前通敌外族的罪例，换了她也定然不能放人的。
可，她太想彘儿了，还是不死心：
“可是……这场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前些日子打了场胜仗，把突厥人赶出镇州，可这些日子他们又打回来，跟扯绳子一样来来回回，拖拖拉拉，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单于府有毕氏部落作乱，而幽州更是因着之前兵力不足死伤惨重，卢龙军赶回来时，阿史德部更是已经占领了幽州，镇州也已经被占了大半。
幽州是卢龙军的大本营、此番被突厥人占领，简直是奇耻大辱，而叶四娘这番话更是令人不满。
“呔！”周围的卢龙军将士们拉下了脸。
“你这妇人瞧不上我们卢龙军？什么叫拖拖拉拉？阿史德部那群狗东西不过是占了先机，不然老子早把他们弄死了。”
“要不是你们先前跟那些山匪通敌外族，如今怎会如此？反倒是怪上我们了？”
帐篷里你一言我一语，顿时间就闹腾了起来，叶四娘被怼的说不出来，只手忙脚乱的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乔大虎忙起身到叶四娘身边，又是对着众人作揖，又是赔礼，这才平息了众人的怒火。
过后，也不知人群里谁叹了口气，小声嘟囔道：“我也觉得这仗打的憋屈…..”
声音虽小，但众人都听的清楚，皆露出愁眉苦脸的神态来，手中热乎的肉汤都不香了。
沈阴阴看了一眼乔大虎，叶四娘夫妻：
“你两个就在这里戴罪立功，安下心来，别再浮浮躁躁。打仗，最重要的不是兵法，兵力，而是耐心。只要耐得住性子，这场仗早晚能赢！”
说到后面，也不知这话是说给夫妻二人的，还是这帐篷内外的卢龙军。
沈阴阴说完也不多留，奔着主帅的营帐走去，门口的守卫见着是她，不仅不拦，还掀开厚重的门帘，方便她进出。
一进帏帐，里面炉火烧的正旺，与外面的天寒地冻简直是两个天地，沈阴阴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里面的说话声却并未停止。
“今冬怕是不好过呐……阿史德部占领了先机，幽州城被占，幸亏慕容那老家伙提前察觉了异动，不然还不知道会死多少百姓。最可惜的是张内侍……”
说话的是周通城，当日卢龙军打上酆都城，慕容桓留守幽州，察觉边境突厥异常，提前将百姓转移到了镇州道，张文德则带着剩下的卢龙军死守幽州，为他们拖延时间，最终被突厥人所杀。
柒叔恨声道：
“这个仇，卢龙军一定会报！”说着，眼角也因惨烈牺牲的张文德和卢龙军变得通红，其中还夹杂着怒意。
“我们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委屈！竟然被那群蛮人压着打，最最可恨的还是德顺那个该死的妖道！居然留了这么多后手。”
突厥人勇猛凶悍又狡诈，却与兵法一道不精通，而这几次的交战，很明显能看出阿史德部有个极具擅长兵法的大酆人。
而那个人，便是德顺的最后一步棋。
德顺此前与阿史德部达成了协议，但这并不是结束。他知道突厥人凶悍，却不善兵法，就算抢占了先机，等姜凝曜带着卢龙军回来也坚持不了多久，故而，他将极善兵法的洛维明送了过去。
洛维明是前朝洛家后人，后被德顺找到，放在侯明身边，此前的沧州之战，卫阳生率领的卢龙军被侯明的天德军压制，十分被动，就是因为有洛维明的存在。
如今，德顺将人送去了阿史德部，等于是如虎添翼，这才使卢龙军如此被动。
卫阳生深知洛维明的难缠，对德顺的愤恨又多了几分，咬着牙道：“当日就该杀了德顺那个妖道，我实在不明白为何要留他一条性命！”
沈阴阴从几人身后绕过，走到上首的位置，刚打算将食盒放在案桌上，就有一只手抢先一步将东西放好，随后又顺势握住了她那只冰凉的手。
案桌下的两只手一大一小，一凉一热，藏在后面无人察觉，沈阴阴看了一眼姜凝曜的侧脸，他神情专注，很是认真的听着底下人说话。再低头看向自己手指头，像是面团一样被他揉捏不停。
沈阴阴默然：假正经！！！
底下的卫阳生越说越激动，脸红脖子粗，一旁的南叔嫌弃的看着飞溅的唾沫，身子朝着旁边的钟长荣凑了凑。
“殿下，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不杀德顺！当时他已经是疯疯癫癫，阻止不了阿史德部的大举进攻，还不如干脆杀了他，起码能解心头之恨！”
卫阳生胸口接连起伏不断，显然对此事耿耿于怀。
“有些时候，死并不是唯一残忍的惩罚，而恨意也不会随着瞬间而消散。更何况，他的疯癫，不能以常人来揣测。”
姜凝曜缓缓开口，手下沈阴阴的指尖凉的像冰，他舍不得撒手，甚至握的更紧，由着那股凉意在掌心蔓延。
卫阳生一愣：“什么意思？”
沈阴阴盘腿坐在姜凝曜身旁，眼睛盯着二人相握的双手，心里默道：真是个傻子……
最后，是钟长荣听不下去，站出来给卫阳生解释：
“德顺不惧死，甚至视死为一种解脱，他智多近妖，一生都活在仇恨的执念之中。这几十年的时光中，他早就预想过千千万万种不成功的结局，从而选择规避，又或是解决掉阻碍的因素，只为最后，不论出现任何意外，即便是他身死，大酆江山也必定四分五裂的定局！！”
卫阳生好似明白了些，迟疑开口：
“您的意思是，德顺给自己的这条复仇之路，结果只能是成功的？就算没有阿史德部，也会有其他乱子出现？”
钟长荣点了点头，卫阳生又道：“可是他明明不是前朝太子的后人，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呐！”
“他在仇恨中活了一生，偏执又扭曲，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放手的。人死了，便是一了百了，不如让他生不如死的活着。”
南叔听的打哈欠，已经饿的饥肠辘辘，揉了揉肚子，不耐道：
“快些用饭，一会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姜凝曜，将他没有异议便自顾自的抄起一碗肉汤吃了起来。
才喝下第一口，便皱起了眉头，这汤的滋味又比昨日淡了些，从前的肉块如今也越来越小，几乎都是肉渣滓。
他忍了忍，终究是没说出口，他能尝出来的，旁人自然也能尝出来，这场仗越来越难打了……
等用完了饭，人都散了下去，唯有钟长荣坐着不动，老神在在的模样。
沈阴阴知道这是有话要说，将食盒交给门口的守卫处理，转身折返回来，便听见他开口道：
“殿下，战事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