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宅,
周通城坐在屏风后摆弄着皮影,姜凝曜静坐着,手中摆弄着一把旧痕斑斑的匕首。
“袁劭不简单,据常风说,他有三个师兄,都是接到袁劭的书信后下山,但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一概不知。直到他也收到袁劭的书信下山来到幽州城。”
“他猜测,他的那些师兄弟也如他一般,去了某些地方,接近某人……”
说着,他抽出匕首,寒光闪烁,锋利无比,扬唇嗤笑:“这些道人一个个的可真有本事呢。”
周通城操纵的皮影中的人手拿大刀,动作利落流畅,娴熟的砍杀:
“袁劭一定还有内应在幽州城,得像个办法找出来。”
“只要不能向外传信,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狗急了才会跳墙,人急了也是一样。”姜凝曜勾唇一笑,侧脸锋利如刀。
周通城盯着他,有一瞬的出神,而后才喃喃自语:“你很像……真的很像……”
声音很轻,但姜凝曜听清了,笑着反问:“谁?太祖?”
周通城点点头:“长得像,行事也像,但你不及他。”
听完这句话后,年轻男人脸上的神色骤然冷了来,就连之前的嗤笑也维持不住。
“我再不及他,也不会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也不会任由亲子相残被害,更不会草草死去,不给后人留一条活路。”
他的语气肃然发冷,对太祖的厌恶几乎要溢出,周通城闻言微愣,反而又很快反应了过来。
这个孩子,在怨恨他的阿父。
“睁开眼睛,所见所想之事便有偏见,哪怕微弱,也足以影响你的判断。所以,决策之前,要先闭上眼睛。”
周通城闭上眼睛,淡然的说出这番话,可声音却微颤,脑海中想起来那些征战沙场,热血沸腾的日子。
在卢龙军前,永远都站着一个伟岸的身影带领着他们。
姜凝曜听着这番话,那股挤压在心中的积怨竟不知为何消散了许多。他知道周通城是好意,轻声道:
“家主远见,历经世事,是我所不及的。方才我一时激愤,失了分寸,还请家主勿要怪罪。”
周通城笑着摇了摇头:“这番话可不是我说的,你太高看我了。”
只一个眼神,姜凝曜便明白了,他将目光移向别处,不再言语。
“这是太祖对我,对我们说过的话。我所见过的太祖帝,绝不是你口中的那般,相反他是个极有远见且骨子里绝不认输的人,哪怕已经陷入绝境,没有半点希望,他也能从中嚯开一道口子,找到希望。”
“所以,我相信,即便是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就算是大权旁落,太祖也早早预见,留下后路去解决。”
周通城定定的看着他,试图去说服,姜凝曜却冷笑了一声,侧脸凉薄至极。
“后路?什么后路?他给我留的后路就是千面卫?他还不如我母妃,起码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这番话语气中的厌恶十足,周通城一怔,脸色也严肃了起来,直视着姜凝曜,一字一句道:
“那殿下以为如今的一切是珍贵妃给您留下的退路吗?殿下认为我们几个已经活够了的老东西,是因为珍贵妃才为您鞍前马后吗?他慕容桓那个老狐狸,会因为一个外孙,便堵上全族老幼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着沙哑:
“殿下,又凭什么以为我们这些人跟着你走上一条不归路,只是因为你是你呢!?”
周通城走了,气愤离去,甚至方才爱不释手的皮影掉在地上都不被察觉。
薄如蝉翼的皮影雕刻着威猛雄壮的将军,铁甲的纹路栩栩如生,在幕布上他铁马一声,无人可敌,如今却被扔在地上,无人问津。
姜凝曜独坐在山明堂内,缓缓地闭上眼睛,烛泪一颗颗滴下来,堆积起伏。
良久之后,他忽地笑出声来,而后便是扶额狂笑,他的脸隐在双手之下,瞧不真切面容。
他不得不的承认,周通城说的没错,如今他所得到的一切,不是因为他是珍贵妃的儿子,而是因为他是太祖的儿子。
世间有才有能之人多如牛毛,或困于出身,或牢于世俗,或自束于心中铁笼,出人头地者不过寥寥。
而他之所以能站在如今的位置,太祖的血脉是他脚下最坚固的基石。
若他只是个平民百姓,何闻英会赴千里相助吗?慕容桓会举全族之力推举吗?周通城会任他接收卢龙军吗?
答案是不会。
没有太祖的血脉,他连知道这些人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帮他助他,甚至是陪他造反!!
周通城的话像一根尖锐的银针,直直的插入他心间最深处,不见一滴血,却疼的灼热。
他的才干机敏,因着是太祖血脉而被无限放大,是锦上添花,如若不然,他也只是个寻常一个聪明人罢了。
姜凝曜放下手,神色落寞,他蹲下身子将地上的皮影捡起来,房门从外面打开,是去而复返的周通城,两人四目相对……
月光朦胧,洒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糖霜。
沈阴阴跪坐在矮桌前,釜中水烧开,冒出袅袅热气。
“你要去关外?”她这样发问。
姜凝曜坐在她的对面,光影下的一半身子隐在暗处,给他的脸渡上了一层阴影。
“是,我与周通城商议,五日后我与柒叔带着地坤号出关。”
沈阴阴吹眸,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蝴蝶暗影,沉默了一瞬,她猛地抬起头。
“剩下的卢龙军在关外!”
姜凝曜眼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后又恢复了平静:“你这么聪明,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沈阴阴抿唇,还处在震惊之中,卢龙军居然真的在关外,这可真是……可真是大胆……
“当年太祖崩逝前夕,曾写过一封密信送到幽州城,此后卢龙军一直在秘密转移出去。”
“太祖为何要这般做?他……”沈阴阴皱眉,剩下的话并未说出口,只因她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世间难道真有未卜先知之人?
从太祖病逝,再到安康帝上位,大刀阔斧的整改各地节度使兵权,分裂幽州慕容氏的权柄,后来调来王缅,制衡慕容桓。
如果卢龙军没有转移出去,那么整个幽州便会一分为二,再不是慕容氏主导的局面,姜凝曜如今的处境也只会更难。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姜凝曜闻言摇摇头:“关外太危险了,也许我都应付不来。你去了,我不安心……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儿,我怕是会疯。“
关外的情况复杂,姜凝曜并不是不想让沈阴阴去,而是害怕,他如今还没有强大到在任何时间,任何境遇,都能够保护她不受伤害。
“你放心,我懂。”沈阴阴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她若是跟去了,帮不上忙倒还好说,最怕成了拖累。
更何况,眼下她也有别的打算。
“我想去一趟江陵府。”
话音刚落,姜凝曜的目光便直直的射过来,沈阴阴平静的对视回去,继续开口道:
“在幽州,有慕容桓和周通城助你,再找到关外的卢龙军,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唯一麻烦的事情,便是你需要时间与他们磨合,让卢龙军真正的听命于你。”
“而柳桥州的死,一直是个谜。我必须要亲自去一趟潭州,去一趟江陵府看一看,不然我不会甘心的。”
釜中水烧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姜凝曜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座小山:
“柳桥州已经死了那么久,又何必去探究其缘由。不管与安康帝有无关系,又是否是因他查探潭州山洪一事,惹怒背后始作俑者而丧命,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大酆的朝堂已然是千疮百孔,烂的可怕。只不过眼下时机未到,还维持着短暂又虚幻的平静罢了。”
他的语气中满是不屑于厌恶,从酆都城地下密道圈养男色送至权贵府中,以此来拿捏朝臣,到潭州山洪极有可能是人为所致,再到外族人勾结大酆山匪,这桩桩件件,都预示着王朝虚幻平静下已经腐烂发臭,摇摇欲坠的事实。
单脚已经踏出悬崖,只等着哪一日一阵微风吹来,就彻底坠入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手中的茶饼烤出焦灼的糊味,沈阴阴用竹夹将其从炭上移走,仔细清理着上面被烤黑的部分。
“你知道吗?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这一切看似全部都能说得通,但我还是觉得置身于大雾之中,看不真切,所以为了逃离这团雾,我要亲自去一趟江陵府,必须!”
“而且,我有一个预感,只要去了江陵府,一切都会有答案。”
两人的目光隔着几步的距离相望,最终还是姜凝曜先败下阵来,他无奈的垂下了头,按压着额角。
“必须有人跟在你身边保护你,我会安排下去。还有,让石山也跟着一起去。”
沈阴阴扬唇笑了笑,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妥协,静静听着他安排,实则对同行的人心里早就已经计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