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两人的约定未及履行便被打破,寂敛多时在外不曾归家,在山下遇上寻来的长歌弟子,门主之令务必速回。

见到族人寂敛并无多高兴,反而心中一沉隐隐抗拒。与柳初一道别踏上归途,有白鹤自山巅长鸣飞过,她望着鸟儿丹顶长翼,心中却想这一刻起,从今往后,大约再无肆意自由的日子了。

回到千岛,甫一登岸便有弟子将寂敛引向漱心堂,弟子们止步于外示意她一人入内。漱心堂向来是门中大礼集会之地,肃穆安静。

寂敛自知私自外出少不了一顿门规训诫禁闭反省,她早做好准备,却冠除剑坦然走进。

不同于陆上暑气蒸腾,岛中四面水泽波光平阔,大殿又建的深广走在廓下竟觉凉风凛然。往深处走光线稍暗,只一人坐于堂上,白纶巾,鹤氅衣,面容温文沉肃,那便是她的父亲了,长歌门主文远公杨允祯。

寂敛走上前,“女儿归家,特向父亲请罚。”她笔挺跪在瑞兽香炉侧距杨允祯面前的桌案隔着十步之遥不肯再前,垂头望着地面。过了片刻听到头顶上问,“哦,既然认罚,皎皎说说错在何处。”

杨允祯看着自己这个女儿,他一手教导大的孩子自然知她脾性,说着认错不过是为了糊弄自己,心中却不定如何傲气不服,沉默不言瞧着顺从实则难驯。

寂敛并不回答,父亲想要的是顺从而不是回答。

父女二人僵持下去没有结果,隔着偌大长廊堂外似有人影徘徊,杨允祯向外看一眼。不知何时起女儿不再像幼时那样听话可爱,沉默倔强两人多说下去便又要起争执,他今日并不想发怒,于是挥手,“去吧,见过你母亲便自去书院。”

徽山书院后山,门中思过禁闭之地。

寂敛应是起身退下,走到堂外却见寂流立于檐下正望着远处,“兄长。”

寂流收神看向她微微颔首,看样子方才堂中并没发生争执,稍稍放心,“走吧,见见母亲,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家里都很担心你。”

寂敛知道他是出于好意,虽然母亲也许并不想见她。

“父亲方才在堂中没有责骂你吧,你向来在家中受宠要什么有什么,这次实在胡闹,父亲既便生气训斥几句你也莫放心中。”他是真心这样以为,他的妹妹杨家嫡女自然要星星不给月亮。

寂敛唇边扬起微末笑意,她这位兄长被家族保护得太好,有时真的过分天真呢。他眼中的好是什么,是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吗,那不过是打造完美祭品的点缀,他们给的从不问需要。

两人走到岔路,“兄长便送到这里吧,我自去见过母亲便去书院了。”

去书院当然是指后山,寂流一听,“父亲可说要去多久。”

寂敛摇头不似寂流担心,她甚至觉得徽山书院清净自由,如果能在里反省一辈子,说不定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是棋子啊,在未成废棋前,要用尽最后一点价值才是物尽其用。

寂敛深吸口气同兄长道别独自去见母亲,她一直知道母亲的心思从来都在兄长身上,母亲不会关心自已在外是否遇险,只会警告自己不要行事张狂带累兄长。似她这样离家数月,传出去,传到叶家就是笑柄。

寂敛安静听完母亲数落,只觉回到门中不过短短半日却疲惫异常。如果自己那天死在雪下到是利落,今时今日母亲或许还能情真意切的哭一场,而不是这样刻薄相对。

书院依山而建,两岸植樟种柳,高阁隐于林后。值守书阁的弟子引寂敛入后山书院便退去,院中引湖水填池,大片水光将里面围作孤岛只一条窄桥通外。

寂敛沿桥渡过芦苇荡,浮岛上古树参天,树下摆一张石刻琴台再无它物。林木围出的隐秘天地似与世隔绝,惑而不解执迷难悟者皆可在此自问心魔。

此地清静胜门中不知几何,寂敛走到树下席地趺坐,若在幼年她或许会因母亲的偏颇冷待生出怨怼,时日久了竟也看开走出来,执着于得不到的东西是自讨苦吃。

寂敛坐定冥想呼吸也渐渐沉缓,就要入境忘我忽记起尚有一约未履。世间素昧平生从未逢面者众,有一面之缘已难得,聚散有时别期无穷,别后忆起故人总归不合时宜。寂敛自嘲自己尚不知几时有自由一日,又如何再万里寻人履约。

书院中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几日与几十日无甚分别一样的过,寂敛日日习剑悟道不甚在意日夜更替。甚至庆幸此间不用应对糟糕的亲缘关系。

叶铮一来,没有期限的禁闭便随之结束。

如往常一样,他每每来门中便会被小辈围成一团,无他只因出手阔绰别人向他讨要什么多半不会拒绝。寂敛从长廊走来正看见他解下腰间玉坠要赠与旁人,叶铮也看到她挥手大喊,“皎皎!”喊着收回手握着玉坠向她跑去,孩子们见是师姐心领神会笑着散开。

“皎皎,给你。”叶铮笑着要将白玉递上寂敛手心。

寂敛接过又将白玉坠回他腰间,“虽知你不缺这些,可东西贵重,小孩又心性未定,你随便给他们反到会教坏我门中弟子。”

叶铮见她背负长琴青衫单薄未罩袍袖笑问,“皎皎方从校场回来吗。”

寂敛不及回答便听远远有人喊着,“叶哥哥!”是寂华,只见她头束花簪一身粉衣从路那端花丛中探头,一路小跑来抱住寂敛手臂,“阿姊你出来啦,许久不见好寂华好想你啊!”她本就面庞圆润带着孩童似的天真,此时满溢孺慕之情更惹人怜爱。

叶铮抓住端倪忙问,“什么出来?皎皎怎么了?”

寂敛任寂华抱着自己撒娇,“擅自离家被父亲罚入书院自省。”说到这里她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方解禁足从书院回来。”说罢沿石径向小渡口走去。

叶铮跟上关心问,“离家?”

“我想铸柄剑,在北地的时候自己去了矿场。”寂敛不多缀言已做解释。

叶铮先一步踩上船头伸手拉她,“想要剑同我说嘛,何必这么麻烦,要什么样的鞘上嵌几珠的,回去我就开炉。”

寂敛被他拽住手腕看他一眼,平静回他,“我不要嵌珠,我要自己铸。”

叶铮见她认真也收起玩笑,凑到她面前,“好好好,那铸剑可是体力活,皎皎要不要考虑征用我这个劳力。”少年面容清俊一双桃花眼含情带笑,让人难以拒绝。

寂敛半推半让让他坐到对面,“你最近无事吗,怎么有空来。”

叶铮被问到痛处终于找到倾诉对象,“我爹最近让我跟着大哥,准备让我接手北边的生意,我哥那人......唉,天天被管得烦死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些。”说着挥了挥手像是摆掉束缚似的。

寂敛正准备宽慰几句还未开口一边寂华接过嚷道,“叶二哥哥你腰间的白玉好晃眼,是新淘来的好东西吗?”她一脸天真似真在赞叹玉璧的好成色。

“金陵城淘的,喜欢给你。”叶铮解下抛给她毫不吝惜。

寂华本脸上带笑,她早瞧见这玉佩似是要给堂姐的。白玉眼见的好成色,寂敛见叶铮如此随意出手阔绰,毕竟是客她不好多言。堂妹不同,不久便及笄是大人了,举止还没个分寸,说出似有讨要之意的话家中何时短过她的用度,更何况男女有别被旁人看见说句私相授受该如何,明明是世家养出的孩子气量却只看眼前。

“寂华。”她开口提醒,寂华立时做出一副接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委屈模样,叶铮一边开口,“不值几个钱,喜欢就留着,便当做讨阿华开心了。”

倒是她平白做了回恶人,小姑娘活泼开朗很快恢复笑脸甜甜道谢,接着他的话追问起金陵的趣事,寂敛不再多言,看着两人相谈甚欢笑闹一团,生不出参与的劲头。

叶杨江南世家比邻而居,两家的孩子幼时一同送往书院念学,都说这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又家世相称,是天作之合。不出两月就是寂敛的笄礼,叶铮此时来长歌许多弟子玩笑猜测这是预先来向师姐下聘。

寂敛心境并不如大家想象中的喜悦带一点少女羞怯,真要说有什么值得喜悦的,也是因为解了禁闭。

她很早便明白世家如何维护高高在上的门阀,姻亲是利益捆绑行之有效的法子,代价称得上低廉,只需奉上一个女儿。她也许还应庆幸,至少家中为她选定的少年郎,两人之间年岁相当并且不是亳无情谊。

只是她自己心有不甘看不清棋子的身份,总想挣脱被安排的宿命。寂敛出来自要去见过父亲,先前跟着自己多年的旧琴被索走说是在外磕碰受损拿去修缮,父亲甚至将盈缺拿来,她知道这是要她斩断从前那些企图逃脱的心思,安心做好笼中雀。

寂敛抱着盈缺,琴中无剑,父亲将琴交与自己的沉静面容浮现脑中似是无声的敲打。

迎面走过的同门见她怀中的盈缺,纷纷道贺,寂敛牵出笑容一一回谢。她本想回居处,路上遇到叶铮转了方向同他说是去书阁,有课业的弟子多半都在那里,两人便是同去也可避免独处。

“皎皎。”叶铮快步上前与她同行,寂敛将琴抱在怀中,琴颈抵肩不好侧首看他,“皎皎这是新琴吗,之前那张确实过久了,这张新的到与你很相称。”

被收走的那张从斫琴选料或者技艺皆比不上盈缺这样的名琴,可再好的琴都不是那张陪自己从初学走来的伙伴,寂敛微微一笑,“这是盈缺。”

藏剑世家自然听过盈缺的声名,叶铮不由伸手去拔撩弦音,“相知盈缺,我以后岂不是再也不用担心孤身陷阵后背无援。”

寂敛并不应答,他们向来将相知视为锦上添花的辅助,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位置,就像女子天生需要倚仗男人来活。父亲将盈缺送于自己,却将剑扣去,不就是抽去剑客脊骨叫她顺从叫她依附。

“就像我大哥与嫂嫂那样,我终于再也不用羡慕他了。”

寂敛不知该说什么,幸而寂华出现解了她的围,“叶哥哥是要同阿姊去书阁吗,夫子们在那里,对着一摊竹简多无聊啊,不如我们去外面玩啊。”

叶铮不见得愿意待书阁,可碍于寂敛又不好答应寂华。寂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不妥,“哎呀好不好嘛,阿姊我们一起去。”

寂敛看穿她的心思不欲计较,“书阁中确实无聊你不必迁就我。”

她虽这么说叶铮却不敢这么应,他二人也算婚约在身只待日后言明提亲下聘,怎好再与女方姊妹孤男寡女单独相处。“皎皎不必理会我只管研学,待你看完我们一同回去。”

寂敛一笑不再多言进了书阁,叶二其人她不敢断言,可她那堂妹她可是再了解不过。

书阁中静可闻落针,寂敛抱卷靠坐窗前不再理会二人,书中有无尽世界可令人忘却种种烦恼。

无需刻意忽视二人寂敛很容易便沉浸书中,时间也似失去意义的刻度,只觉在这一方文字堆砌的壁垒中终于得以舒展疲倦的意识,待神思从书中走出已是夕照云山。

风从江上灌入,竹帘轻动,阁中此时分外宁静,轻微响动也显得无比清晰。寂敛活动活动僵掉的脖子,将书卷摆好,抱琴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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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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