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两人在崖下挨过一晚次日一早便开始寻路,雪掩山石四处景致相似难以判断身在何地。

寂敛担心久留生变,雪崩一刻的画面即便只是回想也惊惧难当,须尽早脱离此地才好。

柳初一在军中做过斥候到底经验丰富些,“一路上我都留有标记,我们并没有走回头路,但不知这条路通向何处。”山路嶙峋并不好走,他走在前正踩着石块跃下,待落定去扶寂敛,“小心,有些高。”

寂敛抓着他伸来的刀鞘小心从高处下来,稳稳当当。山石壁立两人走过一段夹道,前路逐渐宽阔,迎风吹来一道黑影,柳初一反应迅急挑刀截下,是碎布条。

寂敛凑上去,“这个颜色好像纯阳的道袍啊。”她虽得救却一直不知同行的纯阳弟子情况如何,眼前的布条腐化严重不似新衣应不是他们,定定心神寂敛求证,“就是遇到雪崩,布料也不会糟朽脆弱到这种程度吧。”

山道之中风雪无声只见头顶一线天光,柳初一望着前方狭口,以刀将寂敛向身后一揽,“跟着我。”

壁石渐矮谷地忽然开阔,却见前方高伫着三个石柱,两人走去,寂敛指着地上的纹路,“这儿有个阵法。”

阵型残破不知是否有陷阱机关,柳初一试探靠前,寂敛随在他身后。“我突然想到纯阳同行伙伴所说,这里会不会就是纯阳以前那位谢前辈留下的。”她指着阵法旁零散刻着的东瀛文字。

“谢云流?”柳初一立时晓得她在说谁。北戎作乱时战事虽多在北境,后方却并非高枕无忧,国家危亡时局动荡无人能置身事外。纯阳自诩长年清居华山巅一心向道,却不见得人人修得清心寡欲。皇室向来以同姓将自己视为道祖本家,奉修道之人为上宾,兖王为夺权试图拉笼纯阳自封正统,帝师观星望斗言称道统所归云流处觅,一句飘渺虚言自有人为它搅弄风云。“谢云流生前是剑修,这阵法却有东瀛巫术的影子。”东瀛秘法阴晦诡谲,向来与剑道相背,如果阵法真是谢云流所为,无异废弃一身功力重修他道。柳初一摇头,“不会,谢云流当年已在剑道上修得小成,在江湖中早有声名,能到此种修境不会是道心不稳之人。”

两人踏入谷地绕过石柱却并无出路是处困境,寂敛抱琴回顾四下警惕机关暗算,柳初一拖刀向前走到碎石堆处,他抬头望去山顶碎石覆有积雪。

寂敛见他似有发现,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上下打量起面前石壁,“如何。”

“这里原本应是个狭口,乱石将它堵上应有几十年了,山顶积雪冰层冻得厚实,可山体并不瓷实,如果我们强行翻越恐会在半山踩空。”柳初一单手抚上山壁,“在找到出路之前,我们大约需要在此处待上些时日了。”他看向寂敛想从她脸上找到类似恐惧抗拒的情绪,却没有,她仍旧平静从容。

寂敛不知他看着自己做什么,露出些许疑惑。

柳初一稍稍转身直直面向她,“如果没有出路,我们也许会困死在此地阵法中。”

寂敛本以为是他发现什么古怪,却原来是这样,不禁放松下来轻笑,“如果埋骨青山,对于我来说也许再好不过。”她看着面具后的眼睛漆黑深邃不知在想什么,像不见底的静水,应当是好看的,“我并非心存死志,只是说说罢了,纵有一线生机我也会活下去。”

柳初一深以为然点头,“你不是逃避的人。”

见他似是认真谈论生死,寂敛奇怪,“不过是一时之困,何至于...”

柳初一摆手走向石柱,逃避回答“不过是怕你着急,一时半会回不去,提前适应罢了。”借口,只是因为他自己曾经消沉有心求死,如今终于有一点光亮,所以害怕重回黑喑。他停在柱前看到柱上有深浅剑痕,提刀比划,算来能有这样功力也只有谢云流。只是他去了东瀛为何会与倭人争斗。

柳初一抚上剑痕,暗想看来当年谢云流未必如传言是叛逃东渡,否则倭人何须用秘术将他困于此处,那他后来又是如何走出空雾峰的。他思索着提刀仿着剑痕比划,寂敛被引来也发现了柱上的剑痕。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刀与剑终归意法难同,柳初一虽看清了剑痕去势,却无法用刀去比拟剑意。他抬抬下巴示意寂敛拔剑,不必多言寂敛几乎瞬间便明白他的用意,只是他的刀来得急而重一下拆掉她的剑势,甚至寂敛整个人都收不住去势被惯向一侧。

“太慢了。”他将刀收至身后,两人拉开距离“先前练得不行,远远不够。”

悬殊的差距无可辩驳,却并非不可一战,寂敛握好剑打起精神,神色不见灰心丧气,一向平静温和的语调竟隐约藏着昂扬斗志,“再来。”

柳初一刀气罡横,她自知无力相挡遂也不一昧逞强与他正面相抗,被拖着耗力气。

“再快些,少些多余动作,这剑便能近我一寸。”柳初一格开她的剑,指出她总差一些差在何处,仿佛尽起为师之责。

寂敛顺着示意调整剑势,柳初一以刃挑起剑身带她回身一刺,剑风快成白影,斩落松雪。招势利落寂敛自然能感受到其中的高妙,她悟性高向来不需师父二次点拔,很快习得精髓。

寂敛此时眼睛黑亮甚至带着雀跃看向柳初一,这不同寻常的活泼难得一见。

柳初一微微颔首让她来攻,只见寂敛剑招变换直刺过去逼他来挡。柳初一一边诧异她惊人的悟性,一边不得不认真起来去避刺来的剑芒。

雪色中剑光飞掠寂静无声,两人一攻一守招式来往,影似惊鸿。

柳初一到底比寂敛内息深厚,虽知他有意相让,过久消耗下寂敛自觉喘息越重,她盯着他的动作面上不显剑势陡变,提起浑身气力急速逼上。

柳初一不紧不慢提刀,动作似无变化却又恰好化去每次攻势,他的刀横在身前只窄窄一刃却似无可攻破的坚盾。

寂敛几番正面直攻引刀势集中于身前,见惯性已成瞬息间身形化影。柳初一反应极快去变应对,可再敏锐的刀也需克服惯性的逆势,冷光从背里斜刺直向颈项。

当的一声,刀剑相撞,剑尖直抵刀背堪堪贴着耳侧停在脖颈一指之外。

是清绝影歌,柳初一卸力,“剑胆琴心,到是许久不见像样的剑流了。”

两人痴于一道,亦师友亦对手,彼此过招间各有体悟。常说剑似平生观剑知人,柳初一刀法纯熟老到,攻守之间游刃有余引导着寂敛体悟流云剑意。寂敛师出长歌先前剑式大多承袭着南派的清峻,如今又揉进北刀的疏狂与华山的冷洌,眼见剑心已成。

她成长过于迅速,仿佛是在看自己一手雕琢的珍宝,柳初一连带着与有荣焉心生感慨。

寂敛再观剑痕已能从深浅横斜推演痕迹划下时的对招,无需柳初一喂招她比照着剑痕自己舞剑,仿佛不知疲倦。

悟性天赋俱佳又勤勉刻苦的学生没有师父会不喜欢,柳初一并不担心她这样不知疲倦显得急于求成的练习强度会扰乱根基,只是担心她显现出过于执著的个性会在某个时刻走向极端走火入魔。想想又觉得担心多余,她聪慧克己世家规矩养出的分寸,从未见逾矩,相比之下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更失偏颇,不也好好的。

两人在山中不知度过多少时日,虽是被困于此却因专心习剑丝毫不觉困顿。简单近乎单调的日子,因为足够纯粹而不觉乏味。

“快来!”这日寂敛本沿着石柱习剑,柱身高处也有剑痕,她本意是找全剑痕青宵攀上石柱半身处,却意外发现峰峦外似有缓坡平谷,这意味着山侧并非悬崖峭壁,若是翻过去说不得是条出路。

柳初一扶刀立于柱下待她落定,寂敛神情激动眼含喜悦柳初一隐约有了猜测只待她说,“我好像发现了出路。”

没有留下的理由,所有需要面对的事都会被命运按头无从逃避。寂敛望着山头没有发现他此时似乎称不上喜悦。

这几日在阵中柳初一闲坐时曾刻出一对木杯供两人饮水,此时却被留在身后,没有回头看它一眼。

做出了决定,就该果决。

他率先攀上山岩,“跟在我后面,小心踏空。”

华山险峰,峭壁上落石与积雪几番险些滑坠,两人依仗功夫在身到底翻了过去。柳初一拉着她翻过峰顶时,万千雪色踩在脚下,空山绝人踪。

寂敛踏上峰顶不必举臂去攀崖石长吁口气,揉着酸痛手臂,望向柳初一发现他面上被石屑划破出细小血痕,自己却亳无伤处,知是他一路挡在前,脑中冷然冒出一个词,相依为命。

山风灌入胸膛,雪落长睫,山路遥迢,蜿蜒铺陈,两人俯瞰见伫在山道的界石,凡尘俗子终要归于红尘。

出了空雾峰很容易便回到纯阳宫。

寂敛因跌入空雾峰又被柳初一寻到侥幸捡回性命,同行的纯阳弟子却没有这份幸运,被覆雪野之下长眠青山。

寂敛不知该以何种心情应对突来的无常,他们结识并不算久,短到不出一次历练,而历练尚未开始便已结束,好似流星,曾经的同伴短暂并肩后永远分离。

祭过伙伴们的冠冢,下山路上寂敛沉默异常。生离死别种种遗憾来到世间总要经历无人幸免,柳初一走在前见她落后站定等着,寂敛看不到面具后的表情,但知道自己被人等待,心中惶惶仿佛都被安抚下来。

“这次矿里开出了好东西,正好回去与你开炉。”柳初一立于松下怀中抱刀,他所言非虚,许久未出过成色上佳的矿了。

寂敛知他大约是为了宽慰自己才说这些,露出一点笑的样子,“真是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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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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