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积雪向下崩溃,溃至再无余浪,声息呐喊被掩于雪下,风平浪静山野一色白,天地又是一片清朗。

不知多久一双皮靴踏上无人雪坡,来人内息深沉,走过雪野留下一串脚印。他似在寻找什么动作急切,却因长久的没有目标陷入迷惘。

寂敛不知自己何时恢复了一丝意识,混沌着沉浸在黑暗中无法醒来。寒冷如有实质刺入骨髓,皮肤血液都仿佛凝冰。她想睡去却被颠簸着不得好眠,耳边似乎有人不停在唤她,可是谁呢。

父亲母亲的关切一直在兄长身上,师兄妹中大家又一向更偏心性格活泼嘴甜的寂华,她一向沉默无声隐于人群不会有人注意,与其说稳重端庄更直白些便是沉闷无趣。无人会在意陪衬的绿叶。

她觉得浑身僵冷却渐渐被温暖包裹,本能靠近想要索取更多却被推开。

哗,哗,是水的声音。寂敛醒时发现自己正泡在一池热汤中,热气荡在谷中挥散不去,朦胧视线中不远大石上搭着件藏蓝大裘衬着皮毛领子洁白无瑕。思绪渐渐清醒她记起前事自己被卷入滔天雪浪中,如今身在此处,她大约猜到是谁救了自己。

寂敛从池中站起,水声惊动岸上人,“既已醒来,披上石上大裘再出来,山中还是冷。”

柳初一背对温泉坐在石上似在拭刀,寂敛扶着石头上岸坐到一旁,“多谢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尚未说完,柳初一停下动作侧头看她,面具下一双眼睛如潭深水似温柔包容又似严肃认真。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无以为报,然后呢。

“确实该谢,若不是我将你从雪里挖出来,任你决心再坚剑意悟透也再难求剑。”他看到寂敛湿发掖在裘下动作自然将她头发掏出示意挽上。

寂敛心中隐隐察觉却无法识别这似乎不同已往的温情,“您怎会来华山。”

柳初一语气平静辨不出是认真还是玩笑,“你留的信将我骂成失信小人,不巧我纵有劣迹千般唯一处优点重诺守信,答应你铸剑,除非你今日死在雪里,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你不想学我也要让你铸成。”

寂敛辩解,“我没有骂您。”她确实陈述了他爽约的事实但绝没骂人。

柳初一哼笑一声,让寂敛竟生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那您既然守信为何不辞而别。”

柳初一面对追问风清云淡答,“奔丧。”不待寂敛说出节哀,他又接到,“不必节哀,我那叔伯年纪大了早该死了。”他话间嘲讽,涉及人家私事寂敛不便多言止住了话头。

“那你呢。”柳初一见她欲言又止替人忧心的模样生出逗弄之心。寂敛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神情迷惘。

“如果是你家中亲族,父母兄弟遭逢变故,你会如何。”他问得太过直接尖锐叫人无法敷衍逃避,像一把刀剖向她心中一直存在却长久不愿直面的病灶。

寂敛觉出一点冷连带嘴唇都开始发颤。若说亲族淡薄可父母之间相敬如宾称得上夫妻模范,兄长上进明理无纨绔败家之忧,各房亲戚间也不必说,世家总是那样便是再大的仇怨表面上也总是客客气气。她生在衣食无忧的家族中已好太多,比起饥馑饿殍受过的苦难,她的烦恼显得可笑。

可是长久以来的偏颇忽视如软刀子一点点消磨着血缘温情,她总觉得自己不是杨家的女儿,而是一尊被精细供养的花瓶,待到时机是可以随时交换奉与他人的名贵礼物。

“为人子女......”她想说出些冠冕堂皇的话粉饰太平,却终于承认自己心中的不甘与愤恨。

柳初一听她昏迷时的呓语,哭着喊父母,彼时尚能理解为思家情切,可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既便不知她家中情形也能猜到不是表面的风光和谐。他伸手以指节点点她眼角湿意,“姑娘,你且记着,你先是自己才是父母子女,没有什么值得你牺牲自己委屈求全。”

从小被教导谦逊忍让已经习惯,从未有人告诉她这些话。柳初一看她神情无措被激得险些落泪,拍拍她背心安抚。

寂敛望着他,脸颊埋在衣领绒毛间,一双眼晶亮湿润,“谢谢您。”可能是因历过生死,连带他这样向来冷酷的人都温和起来,寂敛心里有了解释。

柳初一也意识到自己今日竟温和到不可思议,本能感到危险却无法自控。直到寂敛因不便行走接受好意伏上他肩背,柳初一因这难得的依赖突然明白,自己大约是动心了。

男女之间肢体接触亲密拥抱,本就容易产生什么。可如果再向前追溯,没有今日抱她泡热泉背她下山,没有这条肤浅诱因,他还是早晚会明白自己连月来的失常是因为什么。

从一开始愿意助她铸剑,到故意向杨家替她隐瞒行踪,后有处理完因觊觎家产谋害自己的叔伯便立即赶来华山的冲动,他向来处事冷漠怎会因报恩这种借口一次次自找麻烦。便是借口报恩一次也够了,她问自己为什么会到华山,冠冕堂皇扯什么守信,这种借口糊弄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他若还不明白就是自欺了。

两人颇为艰难在山中绕了个圈似被困住来回打转,寂敛见状提议,“此地古怪,您不如将我放下,省得原地转圈白费力气。”

天色将暮几粒寒星高挂,柳初一找了个背风处歇脚,又捡了些枯枝生火。寂敛裹着大裘坐在角落看他从河中叉了条鱼手法娴熟开膛破肚然后架到火上。

他的大裘在寂敛身上自己只着中衣忙前忙后竟泛起汗意,寂敛见他热得要卷袖子忍不住要犯医者的毛病,“山中寒气堆积您再出汗时受凉,万一发热。”她见柳初一似并不在意语气间责备更重,“体格再好的人也不敌病来如山倒。”说着脱下大裘要披给他。

柳初一笑她小题大做自然不会让她解下裘衣,还是放下自己卷起衣袖。“好为人医。”说着顺手将寂敛松开的裘衣领口掖了掖。一路背来不是没有更亲密的接触,可寂敛还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微微一僵,觉得脸颊被手指擦过的地方都在微微发烫。“才......才没有。”

柳初一像是没有发现她的窘迫,神色如常转头去看架在火上的烤鱼。“不过医道剑道并修,悬壶济世仗剑天涯,在外行走确实便利。”

寂敛闻言笑意牵强,像是面具僵硬的粉饰在脸颊,她想到家中,她太清楚世家规矩了,不成文的束缚将每个人都网罗其中叫人窒息。此番在外能拖到现在已是不易,待回去恐再难脱身。在外行走如飞鸟自由,对于已被安排好的人生实在奢侈。“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听起来就让少年人一腔热血忍不住沸腾起来。”语意羡慕又似叹息。

柳初一将鱼翻了个面轻笑一声,“姑娘,你才多大,正是少年人的年纪,该是我感慨少年不再才对吧。”

“那您年轻时是怎样的呢,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她蹭蹭颈间毛领暖洋洋的,折腾一天死里逃生后还能坐在火旁休息,运气总不算太坏,整个人疲惫又放松难得这样毫无顾忌畅所欲言。

已经许久无人当面评价他的脾气,柳初一转头看她,“年轻时?”他想了想遥远的记忆,那个时候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如隔世之别,“我像你这般年纪是在军中,敌我阵前只讲杀伐,说冷酷无情也没错。”

永安太平盛世已许久未起战火,最近的战事便是前推二十多年的北戎之乱了。“就是内有兖王作乱外有北戎犯境那时吗?”史书有载仁宗年间兖王夺嫡心切不惜勾结外族,当时尚是冀王的陛下本不愿手足相残自请戍边,没想兄弟阋墙兖王引狼入室置家国不顾也要问鼎至尊,引发三年之久的北戎之乱几将大昭推入亡国之境。若无驻守北地的将士殊死相抗哪有今日万民太平,只是从书中窥得几句便不难想当年沙场浴血的惨烈。

柳初一看她眼中生出的孺慕崇敬有些好笑,“我不过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普通人,那些死去的同袍才是真正以命护国的英雄,那时你们长歌弟子不也有许多北上增援吗。”

寂敛点头,“我父亲当年好像是随族人押送物资,在军中待过些时日,”烤鱼已熟透滋滋冒油香气直溢,她接过来小心咬一口滚烫的鱼肉,“说不得你们同在军中还打过照面。”

柳初一看她被烫得鼓着腮帮直吸冷气,解下腰间水囊递去。寂敛的父亲,杨允祯,杨家宗子长歌门主,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时间已过去太久,曾经并肩的同袍早已分道扬镳,倘若再见也不是当年音容。“既有前缘,那回去铸剑便更应严格要求才算对得起昔日故友。”

像是严格考校的老师,他突然绕回寂敛一下噎住,这个人看似严肃正经但又总是在你相信他的可靠时露出促狭一面,可碍于他为长为尊又叫人无话反驳。

“真是,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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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剑三]
连载中Kommuni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