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一语道谶词

齐予安穿过梅林走近晟晓阁,远远望向大门虚掩的厅堂,看到天君的身影一闪而过,心中大惊:书信中没有提到天君,可这眼前的情形竟要与他共处一室。事关小隐的生死,当着天君的面如何能明言?

他立即放缓脚步,犹豫着是否继续赴约。

然而此时再想回头已是来不及了,阁楼门口廊檐下的两名侍女正施施然地向他屈膝示礼问安。

齐予安只好硬着头皮踏上台阶,郑重其事地跪地叩拜,恭谨地说道:“齐予安拜见天君圣主。”

因为手腕被烈如秋死死地拽住,神魂竟然无法敛去身形,听到身后的声响,他望向烈如秋无声言道:“你放手。”

见烈如秋仍是迷茫无措,神魂再次示意:“你先放手,本君留下便是。”

其实,此刻神魂是留下还是离开,烈如秋已经不在意了。但是,他尚存一丝理智: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齐予安知道。

烈如秋勉强收回几乎被冻僵了的手,目光依旧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虚影,眼看着神魂迅速恢复了原貌,同时转身对着门外淡定地说道:“你且起身。”

齐予安原本不是一个细致的人,还是觉察到厅堂内弥漫着的古怪气息,他不得不更加警觉戒备。他缓缓站起身推门而入,悄悄抬眼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似乎透着某种微妙的紧张与不安。

齐予安暗暗自嘲:凭这两个人的身份与修为,总不至于对我还如临大敌吧?他们看起来实在是太古怪了,难道真的有什么阴谋?

神魂已经静若止水,重新垂下眼帘掩住星芒,在软榻上坐得端正,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烈如秋见神魂这般云淡风轻,不禁想骂人。再侧身瞟了一眼满面疑惑的齐予安,七上八下的心绪更添几分懊恼: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得到真相,我干嘛还要多此一举把他唤来?再要跟他说些什么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这里坐着的只是一缕离魂,没有七情六欲……

堂上三个人似乎各有心思,皆是沉默不言,时间好像凝固了一样。直到侍女捧着食盒走来,烈如秋才勉强平复心绪,冲着齐予安说道:“你请安坐,不必拘礼。”

齐予安在一侧的软榻坐下,瞅着矮几上摆放的酒壶酒盏,心生嘲讽,揶揄道:“那日琼英宴上尚且禁酒,现今正是天试期间,倒能饮酒了么?”

烈如秋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虚着目光发愣。

无人应答,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饶是侍女机灵,在一旁轻声言道:“俗话说:无酒不成席。若是齐公子心系天试,有所顾忌,奴婢可为您奉茶。”

饮酒还是饮茶,齐予安根本没有那个心情,他来此唯一的目的是关于云风隐的消息。但是面前的两个人看起来太过怪异:连日邀请终于赴约,一个是旁若无人,一个是魂不守舍。

他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问道:“知秋公子送来的书信,文采了得,令人佩服。恕我才疏学浅,思之左右还是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知秋公子能否详细解释解释?”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烈如秋总算敛了心神,意兴阑珊地说道:“无甚深意,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齐予安不由暗怒:谁不明白字面上的意思?我只想知道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当然,这种场合是轮不到他发怒的,他只能耐住性子暗示道:“香消总有去处,知秋公子若是知道,还望明示。”

不料,却是神魂回答了他:“论云风隐之罪,依律当废除修为,发配原籍禁居。她原本生于青峦峰,被齐府收养至八岁,而后重返青峦峰拜在御风堂主明风斩的名下,成为第十代云字辈的大弟子。圣都之乱,人族帝宫欲将其处以极刑,以儆效尤。未曾料想,云风隐在失去修为后被人劫走,至今下落不明。”

听了这一席话,齐予安震惊不已,一是因为云风隐的遭遇,更是意外天君竟然直言不讳,毫不隐瞒地和盘托出。

既然天君如此坦率,齐予安也少了许多顾忌,“敢问天君圣主,既然发现云风隐逃离,为何没有见到缉捕令?”

“此人已然失去修为,既然受了惩处,本君不再予以追究。”

齐予安想了想,壮着胆子问道:“妖族的左仓何血债在身,天君为什么不作处置?这等恶人,反而让他成了琼英宴上的贵宾。”

神魂淡淡地问道:“他有何血债?”

“言靖哲总督命殇妖族血毒,此人正是罪魁祸首。而且他还掳走了我的父亲,使我齐氏背负无妄的罪名。”

“首先,齐氏之罪并无半点冤枉。其一,为私募凐凅军,齐自诺与御风堂枉杀无辜百姓,囚禁迫害少年,牵涉人众何止数十万。其二,为解浵江水患,齐自诺草菅人命,私扣善款,暗杀申诉流民,迫害正直官员。其三,齐氏暗通妖族已有年月,齐自诺的胞弟明风煦偷习邪术,并与孤烟族联手,将前圣帝司马明弘先行夺魂再去修为,致使帝宫祸起萧墙,同室操戈。其四,齐自诺多次围杀神域圣主,甚至唆使司马子义开启晔昀阵,蓄意损毁璟暄殿,不惜玉石俱摧。其五,齐自诺令左仓何潜入圣都,再次妄图杀害神域圣主,却令言靖哲死于血毒。依凭其中任意一条,齐氏都是难逃律法,如今能留得一族性命偏安于祖籍,天道已是万分仁慈。”

神魂的这一番话,语气波澜不惊,却说得齐予安惊恐万状:除却围杀天君,其余几条是怎么得来的?如此强加罪名真是闻所未闻!

他忍不住辩驳道:“这众多的罪名难以教人信服!所谓围杀,不过是实力较量而已,强者方能治理天下。为了收服妖族的那些邪侫之辈,天君尚且给予机会,与之轮番对战,并无治罪一说。为什么到了我齐家这里就成了违逆天道?”

“妖族与本君对阵皆有战书为凭,而人族本是神域的属邦,不宣而战即是违逆天道。”

神魂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等齐予安开口质疑,继续言道:“其次,言靖哲亦非枉死,他肩负总督重责却行背信弃义之事。前有帝宫之乱作壁上观,后有偏信齐氏为虎作伥,死于血毒正是天道之诫。至于左仓何,他作为伊墨族执司,能够兵不接刃臣服于神域,可算是功过相抵。既为臣属,本君理应善待,列为琼英宴宾客无有不妥。”

这让人还怎么申辩?齐予安摇着头暗自苦笑:跟他谈什么天道?难怪世人都想成为一方霸主,所谓成王败寇莫不过如此了吧?

他仍是心有不甘,想起自己曾经反复思量过的打算,大胆说道:“先君圣尊曾经赐予鬼泣灵斧,先祖珍视万分,传承至今却不慎失手。不肖子孙不敢背弃先祖,斗胆恳请天君圣主能否额外示恩,归还灵斧,以此激励我辈不忘先祖之德。”

神魂不以为然地说道:“既是天君封赐,天君亦可收回。所谓先祖之德,不应寄托在此等身外之物。正是玩物丧志,才教齐氏一代不如一代。”

乍听第一句,齐予安好像在某处听过这样的说辞,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却听到一句断然拒绝。

齐予安亦是百折不挠,继续央告:“我要是夺得此次天试头名,能否洗去齐氏的耻辱,重获圣主封赐灵斧?”

“青云初试,纵使是头名亦不过是修行入门而已。论齐氏血脉,天赋本是不凡。当日启雲初评,御心族曾对你寄予厚望,将你列为首位。而你却沉迷享乐,怠于修行,最终名列点霜榜第九十八位。如今你一无战功,二无政绩,有何资格与本君讨要封赐?你若是能入了临霄录,再思虑此类问题不迟。”

启雲初评!一直垂首沉默的烈如秋忽而听到这四个字,好像击中心脉某处,倏然抬眼望向齐予安,问道:“你为何要杀死他?”

突然没头没尾地抛来这么一问,齐予安不由一怔,“杀死谁?”

烈如秋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激愤,“杀死谁?难道你杀过很多人吗?”

“我哪有杀过人!”齐予安莫名其妙地瞅着烈如秋,“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弄错了吧?”

“我看,是你的记忆有一些误会吧?”烈如秋扬起剑眉,不客气地说道:“像暮宗山这样的经历,你也能轻易忘记的?”

“哦!”齐予安似是毫不在意地应道:“原来你说的是那个人。就算是我杀的,怎么了?”

“怎么了?”听到这样的语气,烈如秋生出几分愠怒,“你为什么要杀他?他究竟做了什么,你对他竟然不留任何余地,你就这么恨他吗?”

“对于一个该死的人,为什么要留有余地?”齐予安十分不屑。

“什么叫做‘该死的人’?回到圣都后,当你看到齐溢和明风斩这两个人毫发无损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点后悔吗?”

齐予安警惕地看着烈如秋,语气冷淡地说道:“齐大哥与明先生均已作古,我不想谈论此事。”

烈如秋却是不依不饶,“你就没有生出过一丝困惑?难道你没有怀疑过自己杀错了人吗?”

齐予安实在不解,自己早就打算忘得干干净净的旧事,竟会在此时此地被重新挖出来。他的目光移至天君,猜不透这二人的葫芦里面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神魂微闭双眼,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二人的对话,一副凝神入定的模样,岿然不动。

烈如秋见齐予安目光飘忽,心中更怒,“你倒是说说看,究竟什么叫做‘该死的人’?其实你很清楚,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暗通妖族,就是死罪!”齐予安根本不愿回忆暮宗山的经历,可是有些画面偏偏要强行钻进脑子里,令他忿恨不已,“即便他没有伤人,他与妖族同流合污就是人族的死敌。残魂矛和灭灵戟是他亲手夺去的,断念斧是妖族盗取后送给他的,他侥幸得到天石圣物,明明知道妖族垂涎天石已久,他却偏偏要去北冥。如果他不是和妖族沆瀣一气,还有什么理由?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他是天君呢?”

齐予安瞧烈如秋一脸的认真,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天君,心想:当着天君的面说出这样的无稽之谈,这人的脑子怕不是有点问题吧?

烈如秋被齐予安的眼神激得更加愤怒,“就算是得到了天石与神器,他又没有危害苍生,你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与妖族合谋,死罪当诛。杀他是替天行道,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替天行道?”烈如秋不假思索地斥道:“齐自诺监守自盗,将断念斧拱手予人,他与妖族之间的苟且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怎么不替天行道?!”

“你丫的!”一听提到这事,齐予安果然再难掩饰表面的平静,双手重重地拍向矮几,腾地站起身来,天罡之气瞬间充盈双掌。他怒气冲冲地瞪着烈如秋,只差没有掀桌子了。“一个流浪街头的无名之徒,老子杀他是给他面子!”

烈如秋见他泼性大起,亦不客气,“他是悬镜崖岚先生的唯一弟子,而你不过是一个依附父辈的混世之子。要不是他的相助,你岂能入得了御心族的法眼?更不可能名列启雲初评的榜首!”

“岚先生的弟子?我看他大概是被岚先生驱逐出来的弃徒吧!他死了这么长时间,岚先生有替他说过一句话没有?没有!要不是我,他哪里有命走到暮宗山?染指天石圣物和神器更是痴心妄想!”

“说得好像你是旷世奇才一样!”烈如秋鄙夷地说道:“如果我记得没错,启雲初评距今正好一年,那时你便已聚星成阵,百年间第一个完整的北斗星阵,没错吧?为何时至今日,你却在点霜名录排在榜末?就算你是在无意间施恩于人,也没有资格将其性命拿捏在自己的手上,随意评判!”

修行停滞难前,无法聚星成阵,正是齐予安的心头之痛,此刻他更是火大,“点霜录那种东西,仅仅是御心族的一家之言,老子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评判修为境界,若非同场比试,怎么能判定真正的高下之别。此次天试正好教大家看看清楚,御心族的名录狗屁不是。”

说到这里,烈如秋不由皱了皱眉头,暗想:我是在跟你说榜名的事吗?怎么就被你带偏了方向。

在二人你言我语之际,他依着悟先生教授的方法,有意将齐予安激怒,同时凝聚神识探向他的脑海,试图在其无意间暴露出来的想法当中找到关于沐天落的记忆。

在齐予安的脑海当中探寻,烈如秋只找到极少的片段,都是尖锐刻薄的想法,以及支离破碎的恨意。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思绪,甚至无法忍受:沐天落如此天之骄子,在齐予安的心目中却只是一个街头弃儿,不过是一时侥幸得到了天石因而修为一飞升天……

烈如秋收回神识,有些伤感地低声叹道:“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品性心智,你永远都比不上他。可惜……”

骤然改变的语气让齐予安不由一怔,“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据我所知,除却妖族的萧月泽,他在世上并无亲友。”

是什么关系?烈如秋好好掂量了一番,“应该算是,知己。”

说到此处,齐予安突然冷静下来,当即敛去掌中的天罡之气,有些自责地想道:天君就在眼前,我竟然如此冒失,实在是不该。我要是再有一点什么闪失,累及全族可就追悔莫及了!

他缓了缓心绪,再次瞥了一眼不动如山的天君,不禁暗自庆幸。于是他坐回软榻,拾起茶盏浅啜慢饮,忽而想起一事,随口说道:“今日是天弃的冥诞,所以你特意邀我前来,对吧?”

“冥诞?”烈如秋根本不可能知道此事,却不料想,好像是谁不经意地开了一个玩笑,让冥诞成为了事实。

原来一切冥冥自有天意。

一年前的今天,第一次听说了这样一个少年;一年后的此时,证实这个少年已经身死魂散。

所谓冥诞,所谓弃徒,一语成谶啊!

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可是,如何才能脱身呢?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无端地将齐予安招惹来,平白增添无妄的伤感。

气氛渐渐凝滞,齐予安同样如坐针毡。

最终,仍是神魂开了口:“齐予安,方才知秋公子的言语若有不当之处,切勿挂怀。天试期间面见本君,甚是不妥。此刻你且归去,本君令人将晚膳送至居所。”

一听此言,齐予安如释重负,当即伏身行礼,拜谢告辞。

侍女依着神魂之令一番忙碌,另备一席装入食盒送往齐氏的临时居所。

不多时,晟晓阁内再无旁人,重归宁静。

烈如秋一直怔怔地望着神魂的身影,百感交集,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他踌躇地站起身走向门外。

耳听神魂淡淡地问道:“你要去往何处?”

烈如秋忽然觉得委屈,转头喝道:“沐天落你个混蛋!死了都不安分,为什么还要留下一缕离魂祸害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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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