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隐?”烈如秋着实意外,公子惜提到的人会是她,那个擅长隐匿术与凝魂箭的御风堂弟子,他不解地问道:“莫非她和齐予安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而且那日晚宴并未见到云风隐,她应该没有来圣都吧?”
公子惜摇着头解释:“云风隐因藏匿齐自诺与言靖哲的行踪,被总督苏辞羽囚禁在天牢里,原本打算先废除她的修为,再处以斩刑。不曾料想云风隐失去修为后,有一神秘人物将其劫走,至今不知下落。”
“越狱了?”烈如秋意味深长地睃了公子惜一眼,“难道连悟先生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此等小人物的行踪怎么会让师尊劳心?”公子惜不以为然地说道:“此前,我观圣主对云风隐似乎心存不忍,试图留其一命。既然她已经被废除修为,纵使逃走亦无关紧要。我想不如卖给人情给御风堂,就教苏辞羽将此事结案,同时封禁消息,不再予以追究。”
“仅是废了修为……”烈如秋想了想,又问:“云风隐逃离天牢的事既然并未公开,那么御风堂是否知道内情呢?”
“应该不知道。你可向齐予安暗示云风隐仍在人世,或许能够换取他的善意。”公子惜如此慷慨地将这事和盘托出,当然有自己的打算。如果能让烈如秋彻底放下执念,相信天君仅是一缕神魂,尽快想办法找回沐天落的真身,像云风隐这样的无名小辈,御心族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
烈如秋不作他想,依了公子惜的建议再次修书一封。次日午时,托人送到齐予安的手中。
这是齐予安收到的第四封书信。其实他也想不明白,为何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几次三番地邀请自己共进晚膳。
原本,他与烈如秋没有任何瓜葛,谈不上好恶。只是他二人的相遇实不凑巧,恰好在那时节,他的齐溢大哥惨死在眼前。
自家族遭遇巨变,全族流放至远离圣都的东部边陲,禁居在偏远贫瘠之地,家主失去音讯,昔日威风八面的齐家已经变作沾染恶名的罪族。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齐予安不得不背负起家主的重责,在几个忠于本家的长辈帮助下,勉强维系着数百人的日常营生,不至急速潦倒败落。
帝宫已有明诏,齐自诺是与妖族一同逃离圣都的,这事瞒不了任何人。作为战神之后,家门中竟然有人与妖族扯上关系,这可算得上是奇耻大辱。家族中已经有不少人对这位昔日的家主心生怨念,将齐氏一族的败落全数归责于齐自诺这一脉。
齐予安能暂坐家主之位,是因为他当着全族人的面立下重誓,明言立志夺得天试头名以此重振家门,绝不与妖族有任何牵连,这才勉强说服其他几脉的长者,给了他一年的时间。
既然已经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天试,齐予安一改往日的惰怠,敛尽纨绔之气,一心闭门修行。
齐家来到望旸庄园的除了齐予安,还有他的两个弟弟:齐予宁与齐予宗,以及府上家将的五个子嗣,在所有的人族世家当中,人数当居首位。
只是齐予安万万没有想到天试竟然以六艺为首,而不是仅仅比试修为。礼试过后,齐家八人的评定皆是中下,这让齐家人的情绪更为抑郁。
因而这四封书信,自然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齐予安根本不想和神域的人有什么瓜葛,父亲已经选择站在与天君对立的那一面,如果自己再去与天族交好……他不希望齐家给世人留下墙头草的印象。
他没有拆开书信,随手将锦帛扔到一旁的茶案上,却被刚好进门的齐予宁看到,好奇地问道:“兄长,这是什么人送来的信?你怎么都不拆开来看看?咦?又是这种蜡封,好奇怪的纹样!这是第……四封了吧?这人到底是谁啊?”
齐予安皱着眉头,不屑地说道:“那人是天君身边的仆从,几次邀请我同进晚膳都被我拒绝了。”
“天君的仆从啊!”虽说齐予宁已满十五岁,但是向来超脱,对朝堂之事丝毫不感兴趣,一心宅在家中,只好花鸟书画这类的风雅之物。“兄长,你这样多次拒绝也不太妥当吧?说不定,天君有意与我家修好呢?”
“呵!”齐予安冷笑一声,“有些东西是修不好的。”
齐予宁见惯了兄长的这般态度,自顾自地将锦帛翻来倒去地仔细打量,口中言道:“既然兄长已经决意拒绝,那我能看看他说了些什么吗?他竟然能让你这么反感。”
“随便你。你看过后正好动动脑子,替我想一个拒绝的由头。”
齐予宁拆开蜡封,“哈哈,兄长倒是挺会支使人的……咦?这句话倒是蹊跷……云散风隐?难道是指……”
“指什么?”一听到云散风隐这几个字,齐予安果然一惊,催促道:“信中说了什么?”
“他邀请兄长今日酉时赴晟晓阁共进晚膳,而后无端地写了一句‘云散星匿尚有魂,风隐香消却未殒’。”齐予宁同样震惊,将书信递给齐予安,猜测道:“兄长,看这字里行间的意思,莫不是暗指隐姐姐尚在人世?”
齐予安一把拽过锦帛,瞪圆杏眼仔仔细细地将书信一字一句地看过,心忽而腾起一线希望:或许小隐真的没有死?可是,这人邀我面谈又是什么用意呢?以小隐的生死作要挟?他能要挟我做什么呢?如今我齐家还拥有什么?
齐予宁见他面色青白不定,有些担忧地问道:“兄长,你看这信……你要去晟晓阁吗?”
齐予安将锦帛捏成一团,暗聚气息,一道天罡之气从掌心升起,将锦帛化作一缕青烟。他低声嘱咐道:“予宁,书信的内容切记要保密,不得对任何人提起。至于这个晚膳……”他犹豫片刻,暗下决心,说道:“我就去一趟,且看他如何说。”
“兄长放心,这信里面的内容,我就让它烂在肚子里面。哦对了!下午还有书试,你可别教此事分了心!”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大哥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分了心?”齐予安拍了拍弟弟的肩头,“行了,你去把他们几个都喊过来,咱们一起早早吃过午饭,休整妥当,好好应试!此次务必都要拿到优等!”
临近酉时,晟晓阁。
下午的书试早已结束,烈如秋跟着神魂一同离开顶层平台。回到一楼的正厅,瞧着外面飘扬的飞雪,烈如秋忍不住感叹:“来到圣都这几日天天飘雪,倒是稀奇。那些在北方住惯了的人还好说,却不知道师兄和师侄他们能不能忍受这般湿冷。”
“既是修习炽息之人,怎会畏惧些许寒冻?”神魂端坐在一旁的软榻上,十分随意地接了一句。
烈如秋回头瞟了一眼,反驳道:“忍受不等于畏惧。我的意思是他们会感觉不习惯,不喜爱,不舒服……又不是说会畏惧。”他在一旁坐下,轻扬剑眉,别有用心地讥讽道:“当然你是感受不到什么是喜爱什么是厌恶的。”
“你可以去看望他们,有任何不适之处都可令天魄族人改善。”
烈如秋眯着眼打量着神魂,忽而说道:“你说的这句话比连日飞雪更让人称奇,居然还有点儿人味。”
“让宾客考生居行适逸,不因身外琐事扰了天试,乃是天魄族人的职责所在。你若是放心不下,此刻便去探视罢。”
“职责所在……”提起天魄族,烈如秋那是真的服气,“算了,有天魄族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天落,许久没有与你弈棋了,要不要来一局?”
“本君不是……”
“好的好的好的!你不是沐天落!”烈如秋立即打断,耐着性子说道:“那你要不要与我弈棋?”
“我对你了如指掌,如何弈棋?”
“那你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随随便便就钻到旁人的脑子里。”烈如秋没好气地说着,“此时尚早,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吧?你这人又不善交流,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惹恼了,实在是令人生厌。”
“并非本君探入你的心海,只是你非常好懂罢了。”神魂居然毫不隐讳,“昔日,沐天落能以灵识探知他人未经隐匿的想法。如今他的灵识已损,魂散星海,若非用到特别的手段,本君并不知道你的所思所想。”
“行了!你不用如此刻意地提醒我:你不是沐天落!”暴躁又开始冒头,烈如秋故意偏执地说道:“可是,我偏要当你就是沐天落,怎么着?这个没有违逆哪一条天道律法吧?我总要教你知道,这世上就是有人比你还要固执。”
“你想弈棋?”神魂轻抬眼帘,顿时房内布满无数银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银光横拉纵扯,呼吸间,一张光影棋盘布于二人面前。
神魂淡淡地言道:“请罢。”
眼见如此景象,烈如秋觉得格外新奇,“不得不说,你这家伙总能弄出一些稀奇的玩意儿来。”他不觉勾嘴笑开,在指尖聚集炽息,心念所至,一簇赤红的炙焰落在棋盘上,“我就将这赤焰当作黑子,下一步该你了。”
话音刚落,一团银光在棋盘上亮起,好似星光璀璨,暗含星辉澎湃,恰如一颗星辰落入棋局。
烈如秋一面应对,一面在心里暗想:似他这般落子的速度,像是未经思量一样,落子如电,棋意也太过霸道了。
一炷香的时间悄然而逝,光影棋盘上赤焰银光交相辉映,炽热与极寒相敌。然而,星星之火终究难以抵挡亘古之寒。不知不觉中,烈如秋已经落于下风,炽息渐渐被浩淼的星海吞噬。
烈如秋似乎着了迷,被变幻莫测的棋局深深吸引,全然不觉心神早已开始恍惚,元神好像挣脱了身躯,飘入捉摸不透的星盘,朝着遥远的星际探去,游荡于深邃寒冷的星海,亿万星光缓缓流淌,让人禁不住忘却了一切……
“你输了。”
要不是耳畔忽然响起这么冷冰冰的一句话,烈如秋当真不知身在何处。他不由心海震荡,立即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身子如同堕入寒冰,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确实是输了。
而且,不仅仅是棋局。
烈如秋竭力调理气息,心中不免惊惧,甚至有些后怕:如果没有他的提醒,我是不是就这么无端地失了心魂?仅仅只是下了一盘棋而已……
他侧首望向身边的人,少年仍然面无表情,眼帘已经重新垂下,敛尽眸底的星芒,房内的银光棋盘也随之消失无影。
这时,神魂淡淡言道:“你害怕了。”
害怕了吗?确实是的。烈如秋将自己的心绪掂量了掂量,很快就释怀一笑,“我确实害怕了。但是,我害怕的不是你……”
而是害怕你不是沐天落。
烈如秋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如果你真的不是沐天落,我想我应该就能彻底理解悟先生的担忧了。
“你邀请了客人。”神魂冷不丁又来一句。
烈如秋一怔,立即回过神,“没错。”而且,他已经感受到那人的气息正穿越梅林朝晟晓阁走来,数息后便能看到他的身影。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神魂站起身,淡漠地说道:“既然你执意要见他,本君暂且回避罢。”
“你等等!”烈如秋见他要离开,脱口斥道:“你不是说情义恩怨皆是虚幻之念吗?那你为何要走?你这是刻意在逃避!你这又算是什么?”
“你误会了。”神魂转过身面对烈如秋,“天试期间擅自面见天君,此举甚为不妥,有作弊之嫌,恐为他人诟病。”
“沐天落!你这是在找借口。”烈如秋同样站起身来忿然呵斥。
“本君无须借口。”神魂看上去毫不在意,转身就要离开。
烈如秋未加思索展臂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不承想,两人均是一惊。
神魂倏然抬起眼帘,不可思议地看向烈如秋,眸中的星海似乎掀起了巨浪,仿佛在说:这不可能!仅凭这人低微的修为怎会将本君禁住?!
对于烈如秋来说,不仅仅是震惊,更多的是慌乱,心脉间好似破开了一个缺口:真相就在面前,就握在自己的掌中!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手中握住的竟是虚无之物。这只手好像探入了无尽的深渊,幽寒空寂,毫无生机,甚至几乎要将自己的元神抽离。
比手中的感知更让人惊恐的是眼前的身影,这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变得虚实相间,面容五官不再真切,整个身躯渐渐透明起来。
看起来那样逼真的一个人,竟然是一个虚影!
真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展现于眼前,烈如秋的脑子里面轰轰作响,某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回荡,令他心绪乱作一团。
正当此时,门外远远传来的声音仿佛一声炸雷,将烈如秋从慌乱中惊醒,恍惚间他想起了晚膳之约。
然而,他已经再无任何兴致与那人交谈。
偏偏那人跪在门外高呼:“齐予安拜见天君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