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君臣论天道

神魂的一席话说得平平淡淡,烈如秋却听得难受至极。

他忍不住反驳道:“恩怨情仇怎会是虚妄之念?心存感恩乃是为人处世之道,亦是仁心侠义的根本。行恶者因私欲无视他人性命,理当受天道唾弃。当天道律法视而不见的时候,复仇灭恶有什么可以指责的?”

“公孙雴云固然有错,月影也非无辜。”

“你说什么?!”烈如秋不由生出心火,“公孙雴云作乱天下,让无数人蒙受不白之冤,遭受无妄之灾,难道仅仅只是‘有错’而已?”

“公孙氏惨遭灭族之劫,乃是天道的亏欠,至今未能偿还。然而公孙雴云行乱于世,并未将任何一个家族灭绝。再则,若是这些人心中没有恶念,又怎会被公孙雴云玩弄于股掌?”

“恶念?”烈如秋再难压住心头的怒火,质问:“那我的父亲存有什么恶念?他却平白受此劫难!”

“司马子卿身为人族帝位的继承者,却生逃避之念。他明知司马子仁没有资格担负重责,却放任他的恶行,仅是为了一己私念,成全所谓的兄弟虚情。若非如此,其父司马明弘不可能被人夺魂而早殇。”

神魂这话说得甚是平淡,却如巨锤重重击打着烈如秋的心神,好似热油泼洒在心火上。他再难安坐,剑眉紧蹙,起身瞪着双眼怒斥道:“依你的意思,这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吗?!却不关公孙雴云的什么事了?说得好像公孙雴云倒成了行侠仗义的人!沐天落!你怎么如此颠倒黑白不分是非?!你倒是说说看,你口中所言的天道究竟是什么?”

“天道下济而光明,万物无情而有性。天行有常,轮回有序。若现灾异妖邪,必有失德亡善。如若失敬于天,必遭万劫不复。此乃天道。”

听了这一段话,烈如秋更是怒气冲天,“无辜的人身受劫难。作恶的人反倒逍遥于世。难道天道是这般厚此薄彼有眼无珠的吗?所谓下济光明,是看人打发的吗?万劫不复的,为何偏偏都是良善之人?”

“乱世之中,没有人是无辜的。且不论普通百姓,只说望族世家,或是修行者,他们本应背负更多的责任。月影只因心系兄弟情义,怨念积深,明知齐自诺草菅人命,原本有能力及时阻止,他却放任旁观。因此,伪善之恶胜过真恶。将他困于炼狱六年,正是天道昭昭。现今他若执意寻仇,那么浵江怨死的百姓又该向何人寻仇?由此说来,所谓情义与怨念并无分别,皆是百无一用之物。”

道理说得甚是无情,听得烈如秋心里堵得难受,偏偏找不到反驳的话。他喃喃言道:“沐天落,你真是冷血无情……”

“本君并非沐天落。”

“是是是!你不是沐天落!”烈如秋怅然坐下,低声言道:“那原本的沐天落去哪儿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本君告诉过你,他已经身死魂散了。”

烈如秋忿忿不平地斥道:“神域沐家才是圣主的传人,你这是盗取了沐天落的身份,还欺瞒了天下所有的人!”

“世人并不在意圣主是何方人士,只要不危及他们的利益,能给他们一个太平盛世即可,哪怕是假象。”

“可是,掌理这个太平盛世的人应该是沐天落,而不是你。那个以一己之力清肃圣都的人是沐天落,独自挑战北冥妖族的人是沐天落,开启天试恩泽天下的人是沐天落,臣服天下逍遥仙修的人也是沐天落。你却轻易地盗取了他的身份!”

“你说的没错。本君正是尊重沐天落的所作所为,故而并未推翻他曾经作出的抉择。所谓传承与身份不过是个虚名,世间没有人真正关心这些,他们甚至不关心真正的沐天落去了何处,究竟是生还是死,除非有可能危及切身利益,他们才会惊慌失措。”

烈如秋显然不认同,“就算是魔君也有人在乎他的生死,何况是沐天落。”

“除却那些盲目狂热的追随者,寒夜君在生前并无一个朋友站在身边。待其入魔甚至身死魂散以后,那些人才后悔哀悼,这样的情义有何意义?”

听了此话,烈如秋不由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自己偷偷跑到北冥,甚至还用了迷香。这些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本君并非沐天落。”神魂顿了一顿,忽而说道:“作为天君圣主,沐天落魂散之后,世间竟然没有一人觉察,甚至坊间流传‘有无天君,并不重要’。若非天现异象,悬镜崖主不会要御心族去寻他。而且,寻他也并非为了救他,而是为了彻底将其消灭。你们口中称颂的所谓师徒之情,君臣之义也不过如此。而你,或许被他们视作唯一的希望,其实本君完全可以扮作沐天落真身,你是分辨不出来的。”

听到这里,烈如秋不由警惕起来:说来说去,这家伙就是要证明自己不是沐天落本人,甚至不惜说些冷血无情的话将我惹怒。还有关于师徒君臣的说法,莫不是他跟岚先生和悟先生产生了某些不可调和的分歧?

他经过反复一番掂量,试探着问道:“诚如你所言,你就不担心我将实情公布于世吗?我要是告诉众人沐天落已经身死魂散,你没有顾忌吗?”

“担心此事败露的人是悬镜崖与御心族,而非本君。而且依凭你的修为境界,他们不可能由着你为所欲为。”

“那你为什么不索性就扮作沐天落本人?”

“本君不打诳语。”

“他的真身究竟在什么地方?无论生死,他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吧?”

沉默不言。

烈如秋算是明白了:不说谎言,不等于知无不言。当然,还不一定他说的都是真话。

这不是烈如秋头一次觉得沐天落固执顽钝,但是从来没有像此次这样让人抓狂。你来我往言语上的交锋,将烈如秋的心绪搅得纷乱起伏,甚至心火爆燃,而神魂仍旧是波澜不惊,静如止水,好像连坐姿都没有动一动。

别的不谈,有一点公子惜说得太对了:神魂没有任何情绪。

这还是个活人吗?

从心底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把烈如秋自己吓了一跳:难道悟先生和公子惜说的都是真的?

不,不会的。烈如秋还是不愿承认:眼前这个人明明是活生生的,虽然比以前更加冷漠。大概是没有找到他在意的事,没有戳到他的痛点……

烈如秋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扯开话题,“今日天试是什么内容?”

“六艺之首,礼试。”

说起礼试,烈如秋想起昨夜平台上的对话,随口问道:“昨日晚宴是否有人流连忘返?”

“有百余人。”

“果真被判不合格?”

“正是。”

烈如秋不由咂舌,感慨道:“还没有怎么着呢,这就失了先机。说起来,礼试如何判定优劣呢?难不说由考官一一检视?此次究竟有多少人报名参加?”

“参与此次天试者,以人族居多,四族之合人数近千。天试的章程,御心族长不是已经交给你了么?”

“啊?对哦!”其实,烈如秋是根本没有把天试放在心上。此时姑且用来平复心绪,他从袖袋内取出那卷章程。本想沉下心来仔细研读,瞧着与天诏相同的字迹,心绪忽而飘向怀中的青玉石匣,一时又分了心,不由自主地想道:沐天落这个家伙,那时手伤未愈,如何能执笔写字的?难道是由灵体代笔?吃饭束发沐浴穿衣……事无巨细都是灵体代劳,连应对挑战都是灵体出面,他的真身倒是可以躺着享清福了……

想到此处,烈如秋心里又是一个咯噔:不会吧?公子惜说的神魂出窍,难道就是这个意思?灵体已经不需要真身,于是就将其藏匿起来了?可是,灵体绝对不会幻化成肉身的吧?昨夜见他手伤确已痊愈,然而发色仍然暗黑,明显没有驱除体内的妖毒。明明可以抚琴去毒的,却宁愿忍受妖毒的折磨,没有这个道理啊!

烈如秋感觉脑子更乱了,在心里暗暗骂道:灵族的灵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灵体不是灵狐吗?怎么会幻化成人的模样?这个妖孽真的让人好烦……

正胡思乱想着,目光扫过手中的白绢,他灵光忽闪生出一个主意:虽然不太厚道,但是或许能令他现出破绽……

三天的礼试,冗长而且枯燥。

近千考生随机分配至五处试场。首先凭据手中的签号,按其所列日期与时辰依次进入阁楼,在主考官的监督下,由数名人族礼部的官员检视,审定衣着冠礼行为举止等诸多细节,给予判别评定,而后来到阁楼前的广场。此处安置了数十个整齐划一的矮几锦垫,布设法阵禁制声息,考生分别落座进行笔试作答。厚厚一卷关于礼仪的答题,博贯古今,涉猎广泛,须在一个时辰内作答完毕,不仅仅是考查礼学知识,对心神同样是极大的考验。

阁楼四周临时搭建了巨大的楼台,无论世家望族还是名门正派,或是富豪商贾乃至市井百姓,均可购买观试席位,一览天试详情。如果想拥有一个视野极佳的去处,一掷千金也不为过。

当然,每个楼台上最好的位置便是千金也难求。那些席位早已被鼎鼎有名的三大钱庄包揽,首屈一指的是天族钱庄,借着圣都柳溪庄的名号占据五处楼台的最佳视角。其次是人族的旺暻庄与华茂庄,前者隶属司马家族,后者则是泫水路氏的家业。

谁都无法否认,天试乃是千载难逢的商机。望旸庄园内的所有营生皆属天族钱庄独家经营,最大的赢利当属观试席位,以及看客们的饮食休闲。

当然,还有一样广受世人钟爱的生意:参赌下注。

天下的钱庄千万家,能下注的地方多得去了,但是有资格进入望旸庄园,并且第一时间得知天试动向的,仅有十家庄号。

这些钱庄花重金购下楼台的席位,坐在那里观看天试的却并非庄主,而是庄内的丹青圣手。这些高人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庄园内的情形以墨作书,画形达意传至庄外,让众多下注之人及时了解有关天试的方方面面。

参与天试者实在太多,柳溪庄借着神域的便利,在报名截止次日整理出一份名录,简要介绍每一个参试者的姓氏年龄性别,门派出身传承,武器心法专长,以及报名时的修行境界。光是这样一份看不出彼此修为高低的名录,在开试前便已屡屡售罄,柳溪庄不得不加印多次。

毕竟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平民百姓亲见如此众多的名号,其中还有不少隐修者,甚至是来自北冥带着神秘光环的妖族少年,无法不教人产生好奇。

关于天试最终榜名的赔率,各大钱庄一直在观望。在近千名修行者当中,大多是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纵然是六大门派、望族世家,参加此次初试的修行少年绝少行走江湖,他们的实力高下如何能知?

世人原本想着神域御心族会出一个类似“初评”的卷册,然而天族好像根本没有在这上面大赚一笔的打算。

光是看着这些陌生的名字,如何下注?

直至天试第一天开试前半个时辰,柳溪庄才挂出了一卷三甲预测名录。三甲是指排名前三十位,其中头甲三名,二甲九名,当属百里挑一的佼佼者,凤毛麟角之辈。至于赔率却未公开,大家只有自行去斟酌了。

依着柳溪庄的预测,五名参加天试的神域修行者,即两名御心公子及三名天魄少年均在三甲之列,甚至毫不吝啬地将头甲首位给了御心族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仅在公子忻或是公子怲二人中。

第一天的礼试尚未结束,一份“别致”的名录就在圣都的街头巷尾激起好一番热议,正是那些由于流连晚宴被判低评的少年,因着如此方式率先出了名。

三天的礼试结束,坊间的下注赔率以三大钱庄作为风向标,赔率高低是千奇百怪,似是作了一番艰难地挣扎,只因这三家庄号的榜单大相径庭。柳溪庄的头名仍是御心族的两名少年;旺暻庄的头名,自然是圣帝的长公主司马知音,一看就是人情世故的倍率;路家的华茂庄则毫不掩饰地将头名的位置给了齐予安。

晟晓阁因为楼高巍峨,正是观览天试的绝佳处所。

这几天,烈如秋一直待在晟晓阁内。白日在顶层平台与神魂一同观看天试,扯着天南地北的闲话,偶尔辩论一番沐天落的真假,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烈如秋的心情却是一天不如一天,心绪越来越低落。

原因之一,在这三天的时间里,烈如秋从来没有看见神魂饮过一滴水,更不用说一日三餐。每每临近用膳,神魂先一步就躲到书房去了。在烈如秋的认知中,修行者极少有人以辟谷术提升修为。当真能做到不食五谷的,非仙即神。所谓吸风饮露,也不是连一口水都不喝。

偏偏公子惜特意提起过这一点,不得不让烈如秋感到不安,似乎恰巧在证明着某种事实。

原因之二,每日临近子时,神魂便毫无征兆地骤然失踪,甚至话未尽就甩手消失。及至次日卯时,又必定准时出现在晟晓阁的正厅,几乎是铁打的规律。似他这般来去无踪,声息全无,神出鬼没,还真是与往日的沐天落有很大的区别。

原因之三,烈如秋一直在尝试邀请某人前来晟晓阁作客,却被那人借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天试第四日,乃是六艺之一的书试,考生自行抽选命题,以一个时辰为限撰写文章。命题涉及之广,再次教人好是一番感慨。

这天子时刚过,烈如秋寻到公子惜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番,恳求道:“惜大哥,请你务必帮我这一回,否则我始终不甘心。”

公子惜却是非常不解:“你找他来做什么?而且此人对天族充满怨怼之情,怎么可能愿意帮你?”

烈如秋仍是坚持,“只要他来到晟晓阁,我自有应对之策。”

公子惜想了想,说道:“如果是我去邀请,恐怕适得其反。我若是施用御心术,神魂定然不悦,不如仍是由你出面相邀。”见烈如秋意欲反驳,他摆了摆手,低声说道:“你只需对他提到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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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