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存于记忆深处的碎片忽而漂浮起来,好似溅起零零星星的飞浪,拍打在烈如秋有些恍惚的心神上。
双眸若是已非清澈湛蓝……千万不要与神魂对视……但凡寻得时机……是无尽的深渊……你可点燃业火将我焚了……是梦魇的源头……不必犹豫……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神魂并未停下脚步,仿佛面前的人并不存在,继续向前迈过几步,倏然敛去了身形。
烈如秋只感到周身气息骤凝,一道彻骨之寒由胸腹贯穿,好像带走了体内所有的暖意,同时也带走了眼前所有的幻象。
一时间,烈如秋目光虚离,脑海一片混沌。怔了半晌,他下意识地转身四处张望,发现平台上空无一人,寒风由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携带漫天飞雪急匆匆地收复自己的领地。
神魂忽然失去声息,烈如秋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件玉蝉衣。他朝着虚空处呼道:“天落不要玩闹了!方才还说到自律,你这样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一边嚷着,一边散去神识将整个晟晓阁上下内外仔仔细细地探寻一番,并没有发现公子惜所言的禁制,也没有找到沐天落的气息。玉月灯在疾风中摇荡不止,除却细细密密的风雪声,晟晓阁安静得让人心生躁意。
烈如秋望着平台正中的矮几软榻,暗自言道:“几个月没见,这家伙怎么变成这样?还有那双眼睛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修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法?虽然不像公子惜说的那样,但是……”
回想到那双眼中的深邃星空,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悸动,有些腿软坐回软,拾起方才拍在矮几上的玉盏,冰冷的手似乎有点不听使唤。好容易把玉盏递至唇边,却是一盏早就凉透了的冷茶。
自从与悟先生见面后,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自从踏入这个庄园后,所有的遭遇同样也是荒诞不经。
风雪中,他在平台的软榻上呆坐许久,直到听见玉梯传来动静。
公子惜扶梯而上,尚未见其身影,却听到他的声音:“烈公子,平台上面风疾雪乱,你为何独自呆坐于此?”
他偏偏是一个御心族!烈如秋不免更加烦躁,没好气地大声回道:“公子惜,你怎么知道我是独自一人?你是不是知道神魂去了哪里?”
公子惜被问得莫名其妙,急步踏上平台,将烈如秋上下打量一番,不禁心中一凝,“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状况?”
“哼!你以为会出什么状况?”烈如秋剑眉微蹙,站起身极为戒备地说道:“公子惜,你可不要对我使用御心术!”
眼见如此情形,公子惜更加忧心,“我从未对你使用过御心术,也根本没有这个打算。你与神魂……他是不是极力否认师尊和我的说辞?”
“哈!恰好相反!”烈如秋心想这可是太离奇了,“我倒想问问,你们究竟在搞什么把戏?此刻沐天落那家伙躲到哪里去了?”
“你……”听了这一句,公子惜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事情变得更加麻烦了。他在心里深深叹息,无奈地说道:“你认为我们在戏耍你?烈公子啊,我何尝不希望这是沐天落给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少年心性,些许恶作剧也无伤大雅。但是,你跟随沐天落近前已有时日,理应该知道沐天落并非这般心性,难道他有说过谎言吗?”
“当然有过!”烈如秋的体会太深了:假意入魔“骗”自己聚星成阵,自称寒夜君令公孙雴云信以为真,还有天石炼狱中的种种……
他非常怀疑地瞅着公子惜,反问道:“你不是说公孙雴云深信神魂是魔君转世吗?难道不是因为沐天落扮得足够真切吗?我虽然不知道他的眼睛为何会改变,但是,那个活生生的人不就是沐天落的真身吗?”
“你与他对视了?!”公子惜又是一惊。
“那个不重要。这几日,悟先生教我如何掌控自己的神识,就算是悟先生这样的修为境界,也不可能做到将神识幻化成肉身。如果是灵识……天族的神识化形皆是虚实相间,绝不可能化作实体。”
“你说得没错。”公子惜着实无可奈何,“你要是早些时日询问沐天落的下落,或许还能看到那个虚实相间的幻影。师尊与岚先生合力阻止血日凌天的时候,这缕神魂尚是一道虚影。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越来越真实。往日,沐天落将神识幻化成自己的模样,除去虚实之别,看上去毫无差异。试问,当神魂变作实体的时候,你如何分辨?”
烈如秋不免有点动摇,反问:“既然毫无差异,你们又是如何分辨呢?”
“人性。”公子惜十分肯定地说道:“相信师尊已经对你说过,御心术基于人性而施展。如果对方断七情绝六欲,别说是御心术,夺魂术、摄魂术这些妖族心法都将形同摆设。不管神魂幻化的身形看上去如何真实,它也不是真正的人。所以,就算它矢口否认劫持真身,也是瞒不住的。”
“他并没有否认。”烈如秋心有不甘地说道:“他说沐天落已经魂散,要我不要再寻找了。而且……方才他突然失去踪影,不知道去了何处。”
“大概是回到真身休养去了。这段时间师尊与我暗中观察,每日临近子时神魂必然隐匿声息。一日之始,星辰相交,或许对神魂有所影响……”
“他是去睡觉了吧?”烈如秋想了想,仍然固执地说道:“公子惜,你这一番说辞难以让我信服。沐天落的鬼把戏数不胜数,行事常常令人匪夷所思。虚影还是实影,神魂还是真身,我定要亲自验证方可!”
公子惜一时语塞,思忖片刻,想到一事,问道:“刚刚你与神魂交谈中,他可曾饮过茶?”
“饮茶?”那盏凉透了茶还摆在面前的矮几上,茶汤表面已经覆了一层薄冰。烈如秋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又有什么关联?莫非你是想说,不吃不喝的这个人就是虚幻之影,正是神魂幻化而来?”他停了数息,又摇了摇头,“要是沐天落诚心想戏弄我,又怎会忽略这些细节。”
公子惜是彻底没辙了,只好说道:“今日你从阆丘千里迢迢来到圣都,于风雪中奔波,甚是辛苦。此刻已晚,不如就留在晟晓阁,早点歇息罢。”
“嗯?”烈如秋更加怀疑对方的用意,“那沐天落的事呢?”
“天试尚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神魂必定亲临望旸庄园。有足足一个月,你总能发现端倪吧?”
听了这一句,烈如秋有些不悦,“公子惜,沐天落一定要这样吗?”
“也许罢。”公子惜不想再作解释,转身扶梯而下。
烈如秋愣了一愣,突然嚷道:“我要去昊明阁,好不容易才见到先生,我要与他彻夜长谈。”
“行!如你所愿!”公子惜只觉得心累:这两个都是不容易对付的少年!
腊月初一,天试第一天,圣都依旧是风寒雪漫。
在昊明阁的茶室,烈子星与烈如秋师徒二人一番畅聊,从离开飞霞峰到泠曙山一路历经劫难,从陷入困境几经绝望到解救义父最终逃出生天,讲到自己的身世……烈如秋的心绪起起伏伏,最后不知道自己说到了哪里,实在抵不住困乏倦怠,在软榻上和衣而眠,直至次日巳时才醒。
半睁迷蒙的双眼,烈如秋瞥见茶案上的炽枫玉琴,回想昨日经历的种种,仿佛身处梦中,心神依旧没有落到实处。
他支起身子盘膝而坐,凝神静心调息片刻,而后散去神识探向阁楼外,在偌大的庄园内寻找那道熟悉的气息。
一盏茶的时间悄然而逝,却是一无所获。他暗暗琢磨:难道天落没有住在望旸庄园里面?公子惜不是说天试期间神魂必然在场吗?或是他的手伤与寒毒已经痊愈,因此探寻不到。但是他的头发仍是黑色,没道理啊……
空想无用,烈如秋理了理纷乱的心绪,拾起雪绫将炽枫玉琴重新包裹妥当,起身整了整衣衫,背上玉琴走出茶室。来到一楼正厅,看到屋内一名青衫侍女低眉顺目敛声而立。
他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可知烈庄主现在何处?”
侍女屈膝行礼,答道:“回禀公子,烈庄主已乘仙鹤离开庄园,返回烈焰庄去了。”
她走过几步,从梨木茶案上取过一物双手递上,“此乃烈庄主留下的书信,请公子过目。”
听到先生已经离开,烈如秋的心一沉。他接过锦囊取出帛书展开,上面写着:“竭力辅佐圣主,不负烈焰义名。”看到这十二个字,他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怅然若失地瞅着帛书:辅佐圣主,唉!此刻这位圣主似乎还没有玩够呢……
这时侍女捧出一个食盒,说道:“奴婢特意留了早膳,请公子用膳。”她一边摆放碗碟,一边说着:“早些时候,御心族惜大人来寻公子,特意留话,请您早膳后立即前去晟晓阁,说是有要事相议。”
一听公子惜来过,烈如秋有些头痛,“他来找我做什么?一大早上的,他能有什么事情,他不是忙着应付天试吗?”
侍女哪敢随意答话,默默地将早膳摆置妥当,便退到一旁去了。
昨日烈如秋奔波一天,来到望旸庄园经历几番波折,确是又乏又饿。此刻看着摆满一案的美食,心情明朗了许多。待美美地饱餐一顿,他打定了主意:定要找公子惜问个清楚明白。
来到晟晓阁,于正厅端坐的却非公子惜,而是面无表情的神魂,双眼微阖,旁若无人。
烈如秋定了定心神,假装随意地问道:“天落,你昨晚去哪里了?怎么突然就没了踪迹?你是不是用了玉蝉衣?”
“本君并非沐天落,也没有用过玉蝉衣。”神魂眼帘未抬,语气极为平淡地说道:“天试已于辰时开始,你来晚了。”
“不是吧?你怎么还没有玩够!你不觉得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吗?”
“是你太过执着,本君从不戏言。”
“你!”烈如秋气呼呼地在一旁坐下,反问道:“你说你不是沐天落,那为何要扮成他的模样?而且还扮得惟妙惟肖分毫不差,可别跟我说你从不戏言,往日假扮魔君的人也是你。”
“假扮魔君的并非本君,而是沐天落。”
“……”烈如秋有些无语:这个家伙是打算演到什么程度才满足呢?证明他是沐天落本人与证明他不是沐天落相比,竟然要难得多!“好吧,我就当你不是沐天落。那你为何要扮成他的模样?”
“本君正是这个模样,并未扮作任何人。”
烈如秋有点想揍人,心底暗暗骂道:你这混蛋不是无理取闹吗?行吧行吧行吧!我要是一直揪着这个问题跟你纠缠,你大概就越是来劲!本公子就依着你的胡言乱语,这总行了吧!
他瞟了一眼手边的茶案,案上摆着青玉茶具,一鼎小炉,一把铜壶。于是,他灵机一动,手中聚起一道炽息点燃炉火,将铜壶置于炉上,问道:“不知道这庄园的茶品质如何,昨天匆匆忙忙,竟然都没有工夫坐下来好好品一品。哦对了,你知道帝宫贡茶是何品种吗?”
“圣都崇尚寿眉,正是源自帝宫。司马氏一向推崇此品,因而人族世家纷纷效仿。”
烈如秋在心里笑道:“通晓古今,有问必答,还是往日的习惯嘛!”口中却问:“你呢?觉得寿眉怎么样?”
“寿眉清雅淡泊,仿佛未经世事的少年,缺了点底蕴。”
“那你最钟爱的哪一种茶?”
“本君从不饮茶。”
“胡扯!”烈如秋未加思索地斥道:“虽然我不知道你钟爱哪一种茶,但是你一定喜欢饮茶的!”
“然而,本君不是沐天落。”
实在是令人抓狂!烈如秋忿然不语,默默地洗盏泡茶。待茶香四溢,仍是斟满两盏,自取一盏浅饮慢啜,茶香间果然荡起一缕清雅,却是无法久持,很快就淡散而去。
烈如秋一边品茶一边望着身畔那人的侧颜,少年只是静静地端坐,闭着一双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说道:“天落,你是不是对月影先生心存芥蒂?我知道,你不是一个计较恩怨的人,但是并非人人都能如你这般。月影先生背负血海深仇,身陷炼狱长达六年,旦夕间岂能轻易放下仇怨?何况,你还安排月影先生与仇敌同处一室,是不是太过无情了?”
“既然本君无情,芥蒂二字又从何谈起?凡人的恩怨情仇皆是虚妄之念,根本不值一提。月影与公孙雴云同是修行之巅的人物,作为天试考官理应相互协作。他们若是因为旧怨而起争斗,但凡违逆天道,本君自当依律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