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晟晓见旧友

公子惜的一席话说得非常快,三言两语一口气说完,听得烈如秋直愣在当场,瞪着一双杏眼完全无法理解的模样,十分艰难地问了一句:“他的眼睛怎么了?”

如果不是为了提醒烈如秋,公子惜根本不愿提起这个话题,“那一双眼睛是无尽的深渊,是梦魇的源头,是最深切的恐惧,是最无情的审判。”他轻声说罢,摆了摆手,“好了,你务必记得这几点。至于如何说服那缕的神魂,我等均是全无头绪,你只能见机行事了。”

烈如秋脱口斥道:“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不是开玩笑吗?还有,你说我们之间的对话瞒不过他,那他都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岂不有所防备?”

“他不在乎。”公子惜忽而想起一事,急切地说道:“目前,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此刻晟晓阁平台上的天君仅是神魂化形,就连月影掌门和烈庄主都未能辨出虚实,恐怕仅有公孙雴云一人似乎有所觉察。但是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原本就以为天君是魔君的魂灵转世,现在更是深信不疑。”

“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对吗?”烈如秋想到公孙雴云竟然会摘下面具以真实面目示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也并非有恃无恐。”公子惜竟然有些感慨,“天君给了公孙氏族复兴的机会,甚至可以这么说,他给了天下所有人一个公平的机会。这正是开启天试的意义。时间不多,我必须要撤去青罗幔了。”

当四周的灯火树影再度回到视野当中,烈如秋顿觉气息顺畅,一改方才的憋闷,冷冽的寒风吹来幽幽梅香,被公子惜一席话搅乱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公子惜从梅林中穿越而出,行走在一条颇为宽阔的石路上,脸上早已敛去方才的焦虑,仍是一派雍容清雅的气度。

烈如秋却是心绪起伏,全然不顾周遭事物,一心琢磨着公子惜与悟先生的说辞,不禁在心内滔滔自言:他二人的说法不尽相同,却同样认定我能救回天落,这是不是太奇怪了?难道仅凭这具玉琴?还有那个岚先生,对天落真是太过无情了,唯一的入门弟子说杀就杀?

疾行时,公子惜在身侧低声宽言:“你不必过于担忧,天君不会随意取人性命,只要你没有违逆律法,他便不会将你如何。”

“啊?”烈如秋好像抓住一个致命的漏洞,“我从未读过神域的律法,怎么知道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触犯了某一条呢?”

“你正好可以找天君借来一观。”

“这种东西他会随身携带?”问题刚说出口,烈如秋就想起了那支能纳万物的黑玉长笛,不由暗骂几句。

不多时,二人来到晟晓阁前的一片开阔地,抬首望去,漫天风雪悄然避过巍峨的阁楼,夜幕之下玉月灯星星点点,在阁楼上勾勒出金钩银划,三层飞檐兽首林立,赤色玉梯回旋而上,直至顶层平台那处星光璀璨夺目。

公子惜没有停顿脚步,径直走入阁楼扶梯而上,低声再一次提醒道:“你要记住:他是天君,不是沐天落。无论怎样,你都不要与天君对视。”

不提醒也罢,经他再三提示,烈如秋更加好奇,低声嘟哝着:“什么嘛!天君还是天落的模样吧?虽然我也没怎么将他看作高高在上的圣主,但是就算是神魂化形,不也是天落的神魂吗?他的眼睛到底怎么了?难道又修了什么诡异的法术?”

行至玉梯尽头,烈如秋总算看清星光四溢当中的那个身影。

平台正中,华贵的脂玉矮几摆放着精致的青玉茶具,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星光闪耀间,一身玄衣的少年端坐于锦缎软榻上,双手隐在衣袖间搁在腿上,眼帘低垂,正望向低处灯火间的梅林,黑色的长发微微飘逸,紧束的发髻上插着一支墨玉发簪星芒暗闪。

面容眉目与衣着服饰仍是印象中的模样,连神态都跟往常一般,还是那样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丝毫烟火气息,淡然如水,波澜不惊。

覆满周身的银光闪烁,气息内敛,清雅孤绝,根本不像悟先生口中提及的邪魔之物,没有半分灭世魔头的张扬跋扈。

这不就是活生生的沐天落本人吗?

烈如秋忍不住在心里唤了一声:天落!

公子惜不疾不徐地走到天君面前,规规矩矩地俯身行礼,认认真真地揖手叩拜。公子惜说了一些什么,烈如秋全然没有在意。他只注意到天君仿佛听到了他心中的呼唤,眼帘缓缓抬起,看着面前跪伏着的人,轻声说了一句:“你且请起身说话。”

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烈如秋听得一清二楚:连声音都没有任何区别!

烈如秋紧紧地盯着这个侧影,目光被那支发簪吸引,只见簪首正中有一个繁复的雕纹,银色星芒正是从那些纹路间散溢出来。他不由暗暗惊叹:这家伙是将天石圣物当作发簪来用了?还能更嚣张一点吗!

烈如秋杵在不远处,瞅着这个熟悉的身影,心中生出异样的念头:这如果不是沐天落本人,还能是谁?悟先生与公子惜对我说的话几番颠三倒四,难道是他们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时,公子惜恭谨地站起身,垂眼低首,极其谦卑地叙述有关天试的一些事宜。

烈如秋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心里的怀疑越来越真切:以悟先生的身份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显然于理不通。再看公子惜对天落的态度,完全就是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莫非,这是天落的恶作剧?天下太平,闲来无事,寻我开心?

想到这里,烈如秋将御心族人的劝告尽数抛至脑后,只听天君非常随意地说道:“你即刻传令天魄族人:子时过后仍在梅林竹亭间流连者,明日礼试一律判作不合格。”

“为什么?”烈如秋不假思索地问道:“不是说晚宴可以尽兴吗?”

公子惜不禁诧异地瞥了烈如秋一眼,心中暗想:也就他了!敢在天君面前直言不讳,毫不顾忌君臣之别。我不是已经再三告诫过他了吗,他怎么还把天君当作是往日的沐天落?

烈如秋一向是动嘴比动脑快,感受到公子惜的目光,这会儿却没有半点后悔,只是腹诽滔滔:你这家伙装神弄鬼的,居然还拉着悟先生演戏给我看,骗我白白悲伤一场,你却半点事儿都没有,真是太过分了!

天君仍是看向公子惜,眼里似乎压根就没有烈如秋这个人,口中言道:“立志言为本,修身行乃先。自律者,不会受环境或他人的影响。天试前夜,流连忘返,放浪形骸,非英才所为,日后难成栋梁之才。”

公子惜一面颔首领令,一面暗暗诧异:这缕神魂向来说一不二,今日居然会解释一番,莫非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不敢耽搁,再次揖礼告辞。经过烈如秋身边时,他意味深长地递了一个眼色,示意道:“此处设有法阵禁制,你且小心。”

眼看着公子惜飘然离去,烈如秋再次望向星光熠熠处,那少年仍是端坐榻上望向远处,完全没有在意身侧之人。他心中暗道:这一副旁若无人的派头,我该如何开口?以前,天落从来不似这般故意教人难堪。不过是数月未见罢了……

烈如秋犹豫着走近几步,正想着是不是应该直接揭穿这家伙的把戏,却听见少年淡淡言道:“你且坐下罢。”

烈如秋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假如这不是沐天落本人,怎么会容忍自己不行君臣之礼?他在心里暗暗冷笑:你这家伙,脑瓜子确实与常人不同,这种恶作剧也能想得出来!

烈如秋在临近的软榻坐下,突然听到对方问道:“应该如何称呼你?”

“嗯?”烈如秋听到如此一问,心中又是一怒:还没有演够?你怎么会问出如此诡异的问题来?他不禁反问道:“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神魂终于侧过脸来,烈如秋下意识地瞟向他的双眸,却见眼睫低垂,双眼微闭,掩盖了眼中所有的光芒。

沐天落留在他印象中最后的模样,正是这样微闭着的双眼,只是为了隐藏眼眸中的嗜血赤光。

此时烈如秋再度回想天石世界内的种种,那些画面已经有些模糊,竟然教他不合时宜地生出了许多感慨。

神魂没有理会烈如秋的心绪,犹自娓娓道来:“你乃烈焰庄第九代弟子,师门赐名烈如秋;人族圣帝嫡传第五代子嗣,亡父赐名司马知秋;飞刀门第三代掌门月影的义子,唤作小秋,门内众弟子皆称你为秋公子;你在人前自称神域玉弦族人,名为知秋。你有这许多的身份与称呼,本君应当如何唤你?”

烈如秋不由扶额而叹:这家伙但凡自称“本君”,那就是“寒夜君附体”!

他本想说“随意”,却忍不住揶揄道:“你不是一言九鼎的天君圣主吗?怎么还会在乎这些琐碎的小事?如果你的记忆没有出现问题,应该知道你一向将我称作烈如秋。”

“嗯。”天君略略点头,仍是面向烈如秋,平淡地说道:“烈如秋,此番你来到圣都,若是观看天试,可得偿所愿;若是协助公子惜,当竭尽所能;若是寻人,只能失望而归。”

烈如秋愣了一息,在心底暗骂了几句:行吧!看你演得这么认真,本公子就奉陪到底。他故意顺着话头说道:“没错,我来圣都就是要寻人的。圣主若是知道他的下落,还请坦诚相告?”

“魂散之人,寻之无用,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罢。此外,你可转告御心族长:此世若乱,本君当治之,治之无果,本君则灭之。妄想违逆天道者,只能自食恶果。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当谨记在心。”

居然还要提起悟先生?烈如秋一时玩心大起,假意问道:“谁是前车?又是谁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因而自食恶果了吗?”

“烈如秋,”神魂的语气波澜不惊,“沐天落已经魂归星海了。”

“那你又是谁?”烈如秋没有好气地反问道:“我可不是瞎子,更没有健忘的毛病。”

“本君乃天君圣主,星空至尊。”

“哈哈哈……”听到“星空至尊”四个字,烈如秋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看看你,连说话的语气都跟往日一样!你究竟是怎样说服悟先生的?以他的身份居然会配合你演了这么一出,虽是天大的恶作剧,但是也太过拙劣了吧!”

“并非恶作剧。”神魂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本君从来不打诳语。”

烈如秋是一万个不相信,挑着眉尖,言道:“好吧!那我就要问一问了,你说沐天落身死魂散,有何为证?”

“无须为证。你若不信,亦可当他仍旧活着。只是本君并非沐天落。”

“你这不是耍赖吗?”烈如秋全然想不到,沐天落居然会有如此不讲道理的时候。他愤慨地斥道:“装死很好玩?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你死了,单单就是悟先生知道。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我向公子惜询问你下落的时候就告诉我了。哦对了!那个公子惜神神叨叨地弄个什么幔出来屏蔽声息,说是防止其他人生疑,其实就是为了戏弄于我吧?”

“所以,你宁愿相信谎言?”

“沐天落!你怎么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们联合起来编造谎言,我是怎么会相信你们的把戏!你看你的模样,从上到下,有哪一点不是沐天落?”

神魂没有正面回答,只见他轻扬衣袖,伸出手拾起面前的玉盏,“说了许久,你先饮一盏茶罢。”玉盏随着话音飞至烈如秋面前,堪堪停在伸手可及之处。

饮不饮茶,那不是重点。重点是烈如秋看清了这一只手,净白修长,毫无瑕疵,光彩夺目令人神眩。并非一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手就将他唬住了,而是,“你的手伤痊愈了?”

“本君从未受伤,何来痊愈一说?”

事情透着各种诡异:一边是天君极力自证并非沐天落,一边是烈如秋认定沐天落是在故意戏弄自己。

烈如秋拾过面前的玉盏拍在矮几上,腾地站起身来,有些恼怒地喝道:“行了吧沐天落!你玩够了没有?这就差不多行了!胡闹也要有个限度,好歹你是天君圣主,如此玩闹要是被旁人知道了,岂不有损你的威仪?”

仅此一句,话音还在耳边萦绕,那道黑色的身影已经站在烈如秋的面前,不过数尺之距,清冷的声音仿佛穿越千年冰川,落在烈如秋的神识:“人性总是这般脆弱,永远选择自己愿意得到的答案去相信,只为满足自己无望的幻想。”言语间,他抬起眼睫展露双眸,正眼望向面前的人。

烈如秋见过沐天落各式各样的双眸:毫无神采如同寒石的空洞茫然,流光四溢恰似紫玉的咄咄逼人,血毒爆发时的嗜血赤光,还有灵狐那双湛蓝清澈的孤傲冷冽……

唯独没有见过这一种。

幽深的黑色仿佛无底深渊,渊底无数星辰璀璨瑰丽,如同亘古亘今的星际,壮丽辉煌得惊心动魄,直教人失心离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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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